结城耳朵里听到了响动。
起初没有听清,觉得那声音好似来自沉沉一梦的梦境里。
他只知道现在不是睡在自己家里。昨天晚上,在这里饮酒一直到深夜。那狂喝滥饮的方式,曾使女人惊慌不安。正是这醺醺大醉给自己带来了头昏脑胀。
由于响动,他微微睁开了眼睛,屋子里还一片黑暗。在蒙眬之中他知道睡在身边的女人正在起床。
“对不起!”纸窗外面发出很小的声音。这是女佣人在顾虑重重地唤醒他俩。
“什么事呀?”女人一面穿衣服,一面问道。
“啊……有客人。”
“这么早?”女人的声音很吃惊,“现在是几点?”
“啊,六点。”
“这么早,究竟是谁呀?”
“是来访问老爷的。”
“谁呢?真讨厌。”
女人似乎过早地作出了判断,以为是结城的朋友夜里逛够了,闯进家门来的。
“问名字了吗?”
“是。收到了名片。”
“名片”这个词使女人吃了一惊。若是结城的朋友,不会特意拿出名片的。
“我说!”女人叫结城起来。其实,听到说话声,结城早已睁开了眼睛。
“会是谁呢?说是送了名片来的。”女人有点担心,结城也心里没底,而且还是一位知道结城在这个叫做“西冈”家里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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穿戴已毕的女人把拉门打开。因为天还未明,电灯明晃晃地亮着。女佣人系着围裙,恭恭敬敬地跪坐在拉门旁边。
“哎,拿给我看看!”女人从女佣人手里接过名片,自己先迎着电灯看了一会儿。
“啊!”女人叫了一声,坐到还躺在被窝里的结城旁边,“我说,从检察厅来的呀!”
结城急忙抬起上半身。名片上的铅字是:“东京地方检察厅检察官山本芳生”。结城紧张得好一会儿没有喘上气来。
“来了几个人?”他隔了一会儿才向女佣人问道。
“是。有五位先生。”
结城把名片还给女佣人。
“把那边收拾一下,请他们进来。”
“是。”女佣人退下,到房门口去了。
“我说,出什么事了吗?”女人很惊慌。
“大概是来抓我的吧。”
结城起床换上便衣棉袍。
“哎呀!”女人盯着结城,脸色煞白。
“请进来了吗?”结城冲着返回来的女佣人问道。
“是。正在那边等着。”
“我说!”女人忧心忡忡地跟在结城后边,“没什么事吧?我真担心呢。”
结城没有吭声。自从土井被拘留以来,他早就知道肯定会有这一天的。为此,已经销毁了几份文件。但是,他自信轮到自己身上还需要一段时间。他自以为采取了应当采取的措施。委托从中出力的议员也刚刚告诉自己,局面有好转,请尽管放心好了。
结城洗完脸,一面慢吞吞地刷牙,一面考虑着在检察官面前要回答的问题。
女人面无血色,在结城周围转来转去。
拉门打开了。
五名身穿西服的男人衣不胜寒地坐在那里。在结城看来,这伙人根本没有威严和压迫感。每个人的西服都很旧,肩头处已经发白。
五个人同时仰起脸看着结城。
“我是结城,各位辛苦了。”结城屈膝跪坐下来。
“名片已经给您送上去了。”
其中一个年轻男子讲了句来访的客气话,从怀里掏出文件。文件细长,叠成了四折。
“为稳妥起见,请问,您是结城庸雄先生吗?”他其貌不扬,但目光锐利。
“是的,我是结城。”
“现在想劳驾您到检察厅去一趟。这是采取传讯的方式。”
结城点了点头,说:“明白了。奉陪。”
“这个是……”检察官从衣袋里取出一张纸,“《搜查没收命令书》。”
“知道,是搜查住宅吧。”说完,结城又反问了一句,“那么,我自己家那边也……?”
“对。您自己住宅那边另有人去。因为不知道结城先生究竟会在哪里。”
“可是,你们竟然知道这个地方!真不简单哪!”
“哪里!我们毕竟是干这行的嘛。”
六个人齐声笑了起来。结城到另外的房间换上了西服。女人连帮他穿衣服时也惊慌不已。
“您马上就会回来吗?”
“难说呀。”他含混地答道。他知道,也许当场就会被拘留起来的。
这会儿工夫,大约自己家里也正在进行“住宅搜查”吧。结城想象着正在注视那一切的赖子的面容。
“请您到检察厅以后再与律师先生联系吧!”检察官冷淡地说了这么一句。
当天早晨,小野木五点刚过就离开了家。
这是一个寒冷的清晨,路上的积水冻成了一层薄冰。
走进地检的时候,检察事务官们正在等候小野木。因为立即就要出发,所以那里的火炉没有生火。
“辛苦啦。”小野木对一行人说。五个人都穿着大衣,挤到一块儿坐在椅子上。见到小野木,他们同时站了起来。
小野木打开《住宅搜查没收命令书》,上面写着马上就要前去突袭搜查的名字:结城庸雄。
汽车准备了两部。乘五个人未免有些过于排场,但这是为着返回时载运没收来的文件的。
汽车驶在尚无人影的马路上。晨光熹微之中,白茫茫的雾霭里透出建筑物窗口的灯光。车子以相当快的速度沿着人迹稀少的马路奔驰。
车内,事务官们正在闲聊天,内容与现在的公事毫不沾边。一个人在谈酒,一个人在讲麻将。小野木含笑听着。然而,在这种东拉西扯的闲谈之中,仍能感到每个人内心的紧张。
命令书上指明要去的住宅在乘车需三十分钟左右的一处高地方向。尽管已经来到这一带,却依旧不见车行人往。
远处有一片杂木林,浓雾缭绕。天开始发白了。
汽车驶入一条差不多净是石壁和长长围墙的街道。随着那家门牌号码的临近,车子减低速度,司机不停地把头扭向两边用眼睛搜索着。
“就是这儿。”看到一处门牌上写有“结城”二字,司机说。
一行人下了汽车,四周没有一个人影。这家住宅需要登着石阶上去。斜坡上长着已经修剪过的矮草,露出石墙的上半部分。
小野木首先登上石阶。
大家都保持着沉默。
身裹黑色大衣的五个人吐着白气快步登上石阶。这情景出现在一大清早确实显得异乎寻常。
一行人来到了大门前。
“好漂亮的住宅呀。”一个事务官离开门前后退几步,仿佛在观察住宅的布局一样朝房屋侧面转去。他实际上是在弄清出口和入口。由他们所站的地方望过去,低洼处工商业区的房顶层层叠叠,简直望不到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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远处,晨雾弥漫,旭日的光芒已经照射在工商业区上。屋顶下面,灯光依然亮着,但已不是那么通明耀眼了。
一个人按动大门的蜂鸣器。
接下来便是长时间的等待。五个人伫立在那里,估量着屋中人起来的时间。屋内传来一阵小碎步的足音。
大门开了。出来一个身穿红色毛衣、佣人模样的年轻女人。她似乎刚刚起床,头发还没有梳理。因为站着一群西装革履的男人,她脸上现出吃惊的神色。
“您主人在家吗?”小野木问。
女佣人大约凭直觉知道事情非同小可,闪着畏怯的目光:“不,老爷不在。”
小野木身后的几个男人彼此看了看:“是吗?出去旅行了吗?”
“嗯……”女佣人不好回答了。
“那没关系,太太在吗?”小野木递上名片,“这是我的名片。一大早登门造访,真对不起。请你转告,我们务必要见见她。”
女佣人接过名片,鞠个躬,退了回去。
“难道去旅行啦?”事务官们小声议论着。
“那边,”其中一个说道,“伙伴们大概早就到了。说不定会在那里抓住他。”
他们指的是结城这号人物,在另外一处,有结城的外室。按计划是同时搜查这两处住所的。小野木负责结城自己家这边。
有人连续咳嗽了几声,在这清晨的宁静中,响起了轻微的回音。
住宅里,赖子此刻正在准备起床。
大门的蜂鸣器响起来时,起初她还以为是丈夫回来了。这是从来没有的现象。不过,更无法设想会有客人这么早来访。
女佣人好像出去了。尽管话音传不到自己这里,但确实不是丈夫。如果是丈夫的话,走廊里会立刻响起他的脚步声。赖子正暗自侧耳聆听,女佣人从旁边房间喊道:“太太,太太!”
赖子应了一声:“进来。”
女佣人打开拉门,一手拿着名片说:“有人要面见老爷。”
赖子不由得看了一眼手表:时间刚过六点。
“谁呀?”
“有好几位先生。”
赖子心里一阵翻腾。女佣人又说:“这是收到的名片。”
赖子把名片接到手里。看到铅字的一刹那,她好像眼睛被蜇一样,受到了无可名状的刺激。那上面写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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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全身的血液仿佛都凝结住了,霎时间,觉得眼前一团漆黑。赖子心底里发出呼叫:在女佣人面前,切不可失掉镇静!因为手指的颤抖,拿着的名片不停地抖动着。
“把他们请到客厅去。”本想讲得脆快些,声音却嘶哑了。
“是。”女佣人关上拉门。
房门口传来许多脱去皮鞋的声音。由女佣人引路,走廊里接着响起了一阵脚步声。
赖子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耳朵听着脚步声,身子简直就要瘫倒了。胸口在急剧地跳动,自己都感到脸上失去了血色,呼吸急促而吃力。
她早就模模糊糊地预感到,早晚会有这一时刻,现在它终于到来了。
赖子浑身无力,摇摇晃晃地站起身。她转向梳妆台重整面容,但脸色发青。奇怪的是,指尖无力,脸上的皮肤也失去了感觉。
一方面,有种强烈的感情正在燃起,仿佛顷刻就要爆发;而另一方面,近乎冷静的绝望念头正把她拖住,使她陷入难以动弹的境地。这两种不可捉摸的矛盾心理,使她茫然不知所措。
小野木一行,由女佣人引进客厅。
客厅有十叠大小。室内色彩协调,庄重凝练,不知是这家男主人的喜好,抑或女主人的兴趣。即便从墙上所挂美术作品的倾向来看,也可以略察其情趣的高雅。
女佣人点起煤气炉。
“欢迎!”她重新表示问候,“太太一会儿就来。”
“对不起,大清早就来打扰。请你去禀报,我们想尽快见到太太。”小野木说。
五个男人等得有点手痒难耐了。每个人的眼睛都似看非看地朝着煤气燃起的淡蓝色火苗。那火苗在这间静静的客厅里发着轻微的声响。
女佣人已事先拉开窗帘,明亮的阳光由窗户射入室内。其中一个男人正隔窗注视着外面。窗外是一大片沉寂的屋顶,屋顶上空天已大亮。
“真慢哪!”一个人自言自语地说。这正讲出了大家的心情,虽说是大清早,对方要作好准备很费工夫,但所用的时间也太长了。一行人对墙上的画早已欣赏得不耐烦,对窗外的景致也再无观赏的兴趣。
“在搞什么名堂吧!”又一个人嘟囔了一句。这是在担心,因为检察官一行是来搜查住宅的,怕家里人正在消灭证据。事务官们的脸色都紧张了。
“检察官先生,”其中一个说道,“再叫一次人,若是还不出来的话,咱们就自行动手吧?”
几个人都跃跃欲试,其中也有一大早就赶来这里的兴头在起作用。
“啊,再等一会儿吧。”小野木平静地微微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