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一个耿直的庄稼人,知道新社会的伟大性质。他不骇怕共产党员。像卢支书这样和他说道理,他很喜愿听。像樊乡长那样说他没良心,他理也不喜理他!他碰见不和樊富泰打招呼。“你当了乡长,能怎?我不理识你!你能把我押起来!甭唬人哩!新社会就是县长、省长,对百姓也得耐心!甭摆你的官僚架子哩!我把公粮一交,你和我没话!”
卢支书盯住梁三老汉使劲考虑问题的脸相,拍拍他驼背的肩膀,亲热地说:
“梁三叔!你老人家看我说得对不对?”
“对是对,互助组你们办不成功。不是我梁三老汉一个人挡事,旁的庄稼人都不实心……”
“生宝组里谁不实心?”
“俺哥和生禄,都不实心!他们名在互助组里头,心在互助组外头哩。要不是生荣在解放军里头在党,回回家信叫入互助组,依他父子俩的意思,早退出去哩!俺生宝傻,看不透人的心思……”
“咦咦!你说的啥?生宝傻?你说的那是中农,贫农该都实心实意互助哩吧?”
“贫农也有不实心的,我注意看他们的容颜举动哩。”
“谁不实心?”
“你不走话?”
“你看!你寻我来,就应该信服我。”
梁三老汉鼓了鼓劲,决心向党支书揭露生宝互助组潜伏的矛盾。
“头一个王瞎子不实心!他因为拴拴地不够种,在互助组趁挣生禄家的工分哩。他家全看生禄家的脸色行事。生禄在组,他就在组;生禄出组,他就出组。王瞎子不想叫拴拴进山,又不愿耽误几十块钱。你看!又想吃大饼,又不愿累牙。拿咱看,他不愿叫拴拴进山,正好!少一个累赘,不担一份心。你知道,拴拴不是灵巧人。生宝小子好强,硬要全班人马走,强拉扯人家……”
“还有谁不实心?”卢明昌想了解得更清楚些。
“还有郭锁儿也不实心!他从下堡村搬过河来,犁没犁,牛没牛。他不入组,不能种地。我看他是有了牲畜农具,就出组的神气。我嘴里不说话,我拿眼睛看他们哩。光光有万、欢喜、老四……他们几个和生宝一心。旁的都含含糊糊……”
“那是个老好人。互助组好好,他也好好。互助组闹问题儿,他也要变心……”
“慢慢来,梁三叔!”卢支书很和气地说,“由不实心到实心,得几年哩。和尚刚剃了头发,就有了道行了吗?还不是要在寺院里修吗?你放心,俺慢慢教育他们呀!你老人家甭拉生宝的腿,俺工作得就快。河这岸,下堡村的人都说:‘看人家稻地里梁三老汉指教出来的子弟吧!生宝骨血是渭北人,心术是梁三老汉的心术,真是好样!’人家这样高看你老人家,你千万不要做低了,叫人家笑!”
老汉羞惭地低垂了光头。真是隔河千里远!原来下堡村的人竟这样抬举他啊!他谨小慎微的庄稼人狭窄心境,怎能和生宝叱咤风云的气魄联系起来呢?他心中绞痛。他劳动人民的自尊心,现在翻到他庄稼人的小气上头来了。他问他自己:“你六十几的人了,你想从这个尘世上带走啥东西呢?”他又回到他和老伴干仗以后的思想上去了:“只要给我吃上、穿上,你生宝看怎弄怎弄去!世事是你的世事!”
他抬起头来,皱纹脸上非常和蔼、诚恳。
“卢支书,我给你说句心里话。”
“你说。你老人家说。”
“进山的事,有凶险……”
“我知道,生宝有准备哩。”
“哪一年春上,汤河口都要抬出来几个……”他说不出“死的和伤的”那些可怕的字眼。
支书很喜欢老汉的关心,说:“你老人家放心!生宝是个细心人,不是那号冒失鬼。他们人又多,啥事也没。”
“唉!”老汉叹口气,说,“人,只能往吉庆处思量嘛!万一出了啥岔子,实在受不了。他领的头嘛,他坐班房,我们家里人难受……”
卢明昌忍不住大笑:“看你说的啥?生宝为啥坐班房?出了事情,也是俺共产党的事情,怎么能叫生宝一个人坐班房呢?你放心好哩!你不是说我们全姓共吗?”
梁三老汉放下了心中的负担,笑了。他站起来,说:“是这,我回呀!要是有三长两短,你们党里头高抬贵手。……”
卢支书忍住笑,把老汉送出大门洞,搀着他下高台阶,说:“你只管放放心心!啥事想不通哩,你寻我来,咱叔侄俩谈叙!”
生宝领了进山证,在回家路过黄堡镇的时候,碰见欢喜在街上等他。继父到乡上告他去了。真丢人!家也不回了,他在黄堡通县城的马路上,直奔下堡村。他知道没有什么事情。不过,老汉跑到乡上一闹,影响可不好。他到了乡政府。卢支书告诉他实在的情形,他高兴地咧嘴笑着,用惊喜的眼光望着支书亲切的笑容。他原来准备往回背他继父的,要是老汉无论如何不回家的话。
卢支书问:“领得进山证哩?”
生宝用腰带的一头揩着脸上的汗水说:“领得哩。倒霉!”
“怎么?”
“老爷岭这头,今年整个封山育林,不许割竹子。指定俺过了大岭,在苦菜滩左近割哩。”
“啊呀!那就要多走四十里,掮扫帚的人苦了。”
“四十里啥路嘛!直上直下,岭两面像走梯子一样。卢支书,你过过老爷岭吗?人说那是四十里猴路。”
卢支书笑说:“我过过一百回也不止。那么,供销社就要给掮扫帚的人加脚价啦?”
“我回头的时光,就和黄堡供销社说好了。每把扫帚加一角钱脚价。就这,也怕官渠岸那伙尖脑壳别扭哩。我回去还得寻增福商量哩。不对的话,就得我帮他开个会哩。”
“对!”卢支书很满意生宝的办法,说,“应该对大伙儿说明:封山育林是国家的政策,森林是人民的财产。要不是解放前国民党的烧山政策,老爷岭这面有的是竹楣!国家还舍不得吗?”
“就得这么说。事实也就是这样喀!”
“都安顿好了吗?”卢支书关心地问,“还有啥事要乡上帮助吗?说起来,实在对不住。乡上忙忙乱乱,对你帮助不够。”
“哪里?这就是帮助嘛。教育我就是帮助我。”年轻的生宝,在四十来岁的支书面前,谦逊地说。
他说他一切都安排好了:进山的用具,应带的粮食、衣物,他和有万挨个检查了一遍;因为欢喜留在家里学新式秧田,他们把中农冯有义也动员起来进山了。
“原来,俺准备叫乡上关照关照下稻秧子的事来,这阵有县上派的农技员,就好哩。”生宝最后说,一切都非常满意的神气。
生宝要走的时候,卢支书一只手捉住他的手,另一只手搭在他结实的肩膀上,亲密地送他,好像他要远征一样。
“生宝同志,”卢支书语重心长地说,“你对你后爸的态度,恐怕还要积极地争取哩吧?要知道,他是你的后爸,不是亲爸啊。一般落后群众看现象,不看本质,容易同情他。咱共产党员前进是要前进,可不能不注意社会影响啊。”
生宝在卢支书的一只胳膊搂抱中走着,听了这番话,很动感情。
“忙!卢支书,实在是忙!不是我另眼看待后爸。”生宝重视党支书的忠告,解释说,“我总觉着,外人的工作要紧,自家人没啥。闹翻了,也容易好起来……”
卢支书点头同意他的解释。
“还有一样,”生宝又继续说,“俺爹那自发性儿,就和神经病一样嘛。有几天犯了,有几天可好哩。他独独一个人蹲在那里,拧住眉头子想、想、想。你知道他想啥呢?你给他说些进步话,他就好了;他看见人家过光景,又生我的气了。我一天东跑西跑,哪里有工夫细揣摸他的心思呢?”
卢支书很同情、很谅解地说:“也对。那么就叫你娘和秀兰,多关心老汉些。主要是群众影响的问题……”
在汤河边上,生宝请卢支书回去。支书用庄稼人手掌,亲昵地拍着生宝结实的肩膀,告别说:
“一路顺风!过一个月再见!”
“不生问题!”生宝在独木桥边有信心地说,“害病、受伤,俺带着药哩。老虎、豹子,有万带着快枪哩。”
两个共产党人分别了。生宝过了独木桥,卢支书还在河边站着,望着,望着,望着。生宝英武的身影,走过梁生禄的桃树林子去了……
……生宝回到黄昏中的草棚院。他问妈和秀兰,爹在哪里。她们告诉他,在马棚的小炕上睡觉哩,要他不要惊动老人。
秀兰高兴地报告:“哥!卢支书的话,可说进他心里头了。爹从乡上回来,和气得很了。说你是干大事的人,他愿意老天保佑你,甭栽跤最好。他说干大事的人,栽大跤,庄稼人走千辈子踏平的老路,不栽跤,稳稳当当活一辈子。你说他多有意思?……”
生宝听了更高兴,笑说:“那么,你把咱爹看简单了?他成天琢磨,脑子想得更深!”
生宝要进马棚去看看爹。妈拉住他的夹袄袖子。
“你甭去。”
“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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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难受。你要离家一个月,他替你担一份心。他嘱咐俺:等你回来告诉你,甭惊动他。他说:他独独在马棚里睡到天明,你已经不在家了。他说,他看见你要走,心里说不出的滋味。你就甭惹他难受吧!你忙你的事情去,俺娘俩招呼了他哩!”
多么令人心动的父子感情啊!生宝不听妈的话,他一定要进去看看他爹。他要对老人说些孝敬的话,说些有政治思想意义的话,使老人不要替他担心。
生宝强走进马棚,秀兰在马棚门口看着。
老人睡在小炕上,脸朝着泥墙。生宝走近小炕边,轻轻叫了两声:“爹!爹!”
老人不做声。
“爹!爹!”生宝又叫,轻轻推了推。
老人扭过皱纹脸来,睁开眼睛。灵活的眼神表明:他并没睡觉。
“领得进山证哩?”
“领得哩。”
“啥啥都预备好哩?”
“都预备好哩。”
“那么你去,我不阻挡你。你活你的大人,我胆小庄稼人不挡路。但愿你把人手,都欢溜溜地领出山来,谢天谢地。就是这话!”
“爹!你起来,我想和你说几句家务话哩。”
“和你妈说去。我心里头烦,听不进去。就是这话!”
生宝知道他爹的执拗性子,放弃了谈话的意图,心情很愉快地退了出来。
……第二天鸡啼时分,蛤蟆滩犬吠,人言——生宝的割竹子队,向秦岭深山的苦菜滩出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