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 1

发布时间: 2019-12-03 15:07: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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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了清明节,稻地青稞和旱地小麦,都拔节了。青稞甚至已经快抽穗了。渭河平原在庄稼人不知不觉中,由一片翠绿变成深蓝的大海。……

渠岸、路旁和坟地上的迎春花谢了。肥壮而且显得挺大方的蒲公英开了。温柔而敦厚的马兰花啊,也在路旁讨人喜欢哩。

庄稼院周围的榆、柳、椿、槐,汤河两岸的护堤白杨,都放出了鲜嫩的光彩。庄稼人们出外做工去的,出外做工去了;搞副业生产的,搞副业生产去了;爱看戏的,成天在周围的乡镇上赶会去了。整个蛤蟆滩田野间的花绿世界,变成各种羽毛华丽的小鸟嬉戏的场所了。百灵子、云雀、金翅、画眉……统统处在恋爱阶段;南方来的燕子,正从稻地水渠里衔泥、筑巢;而斑鸠已经积极地噙柴垒窝,准备孵卵了。

改霞在上下堡小学的路上来回走着,却显得忧郁、沉闷。她总是低着头,思量着什么走路。

那天在黄堡大桥附近,生宝令人别扭的分离,她精神上毫无准备。不管怎样聪明、刚强,改霞总带着女性心理所共有的弱点。她从黄堡回来,一头倒在小炕上,眼泪就从眼眶里自然而然流出来了。她的自尊心受了损伤。这对于全国的春耕、市场价格、粮食供求和当时正在板门店进行的停战谈判,都没影响。但对于改霞——一个二十一岁的农村姑娘,被选择婚姻对象和选择生活道路的矛盾弄得心慌不安,生宝僵硬的态度,就给她心灵上一个突然的袭击。

改霞认为生宝骄傲了,自以为了不起了。任何人,不管他有天大能耐,再好的性格,一骄傲,改霞就不爱了。

她想:“你骄傲啥呢?你有啥了不起呢?你的互助组保险吗?你的丰产计划已经办到了吗?同志呀!你的互助组不过刚刚整顿好,你的丰产计划不过刚刚订出来,你就骄傲吗?况且这也是王书记的力量啊,不是你生宝的能耐有那么大嘛。你骄傲啥呢?光光因为你和县委副书记谈过话,你就骄傲起来了吗?光光因为你搞起个常年互助组,你和王书记的关系亲近了,你就骄傲起来了吗?你骄傲去吧!要是你就这样骄傲下去的话,难看的时候在后头哩!”

生宝在她心目中的威信,一下子降低了。她发现生宝在这件事上也是自私的。改霞这样设想:要是在大桥附近看菜地的稻草庵子跟前,她给生宝骚情,说一些非嫁给他不活人的话,他会用完全不同的态度对待她吧?只是因为征求了他对她考工厂的意见,就不合他的心思了,他就用那样叫人难堪的态度对待她了。这不是自私是什么?难道这是一个男共产党员对一个女青年团员应有的态度吗?改霞甚至于认为生宝想和她好,也是想叫她给他做饭、缝衣服和生孩子,一定不是两个人共同创造蛤蟆滩的新生活。……这样想着,改霞就觉着还是代表主任老练。在改霞的心目中,郭振山只是年纪大,旧社会对他的影响深;但他对改霞的关心看起来是无私的、纯洁的,一心盼着祖国早日工业化。

她一想开,她的心就坚强了起来。她揩了眼泪的痕迹,坚定了考工厂的决心,去和妈一块种梅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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改霞既然决定了考工厂,就觉得再上下堡小学没意思了。这些天她已经征得了学校团支书的同意,认为像她这样的年龄,继续上学,意义不大,可以去考工厂。她巴不得国棉三厂招考人员,明天就到县里来吧!她希望早点离开蛤蟆滩。最好在生宝从终南山里回来以前,她能在县里考毕,进了工厂。那样子,她将像前两回进工厂的人一样,只在国庆节和春节,回家看看妈。

她想索性休学。代表主任劝她不要盲动,防备考不进工厂。郭振山对!

秀兰讨厌!不知道是她哥告诉了她什么,还是她自己看出了什么,她对改霞的态度冷淡了,不亲切,找不到话说,用没一点热情的眼光看改霞。这使改霞更希望早日离开下堡乡这个烦人的环境。改霞是自尊心很强的人,受不了人们的冷淡!

改霞想:“秀兰啥思想!人家和你哥好,你就亲热。人家不和你哥好,你就是这,把心里想的啥,都堆到脸上来了。谁喜愿看你那模样子!”

既然秀兰不喜欢她,她上学也不找她结伴了。她开始独来独往了。

一天后半晌,下了最末一节课,在课外活动的时间,改霞在下堡小学的阅览室里,翻看《人民画报》上关于纱厂女工生活的照片。突然间,她听见校院里一群女同学嘁嘁喳喳起哄了。她丢开画报跑出阅览室一看,原来是秀兰被一群大女同学围住了。

“秀兰!给俺们看看吧!”

“不给看甭放她走!”

“甭抢!甭抢!当心撕啦!叫人家自己拿出来咱看……”

秀兰的紫赯色脸黑红,两只男性般强壮的手,使劲压着她腰里的学生蓝布衫上的口袋。改霞禁不住好奇心的驱使,走到跟前去。

终于到五年级教室东山墙后边的角落里,秀兰屈服了。一群拖长辫子的大女同学,把黑亮的头插上去,伸长脖子盯着立了战功的英雄面目。秀兰,十九岁的闺女呀,本来是紫赯色的脸,现在变成酱红色了。女孩子的羞耻心,烧烤着她的脸!

改霞,不管不久前的好朋友对她怎样冷淡,她还是不由得要凑上去,看看杨明山的雄姿英态。她一看,却是一张非常粗糙的相片,远远赶不上黄堡镇照相馆门口摆的那些。杨明山站在朝鲜石山的一个洞口旁边,渤海彼岸国外的阳光,射得他眯缝起眼睛。不知道是照相的人技术不精,还是英雄的脸上原有疤痕,总是两边脸颊都不干净,癞癞疤疤,看上去带点老相,不下三十岁哩。

改霞和所有其他的大女同学一样,抱着多大兴趣争着看,看过以后,却大失所望。杨明山和她们在画报上看到的,胸前挂满胸章的英雄,不大相同。下堡村的大闺女们,不好意思评论,都走开了。还相片的女同学,只对秀兰说:“好身体……”

改霞侧着眼睛,瞟见秀兰带着难受的表情,接住相片。改霞也替自己的好朋友难受了……

改霞有意识地注视秀兰的举动。她试图重新接近秀兰,安慰秀兰;但秀兰和她爹一样倔性子,生气地把改霞推开了。后来,改霞发现秀兰独自一个人,在四年级教室里看信,用手帕揩眼泪。改霞站在教室外头难受,不知道怎么办。

放学站队的时候,改霞看见秀兰的眼睛,带着哭过的泪痕。白眼珠略红,眼皮微胀。改霞心中更加沉重。

改霞多么同情秀兰啊。她知道秀兰是七岁时被她爹定亲出去的。一九五〇年杨明山参加志愿军赴朝抗美的时候,秀兰才十六岁。她秀兰娃家,后来想相一相女婿的面,人家在国外的战场上哩。婚姻法里有一条——正在前线的军人的妻子或未婚妻,不得要求离婚或解除婚约;如有不相合的情由,等男方从前线下来再说。改霞记得清楚,大意思是这样。改霞心中思量:一个闺女家,可以拿一切行动表现自己爱国和要求进步,就是不能拿一生只有一回的闺女爱,随便许人。在改霞思想上:不管他男方是什么英雄或者模范,还要自己从心里喜欢,待在一块心顺、快乐和满意。……

秀兰的心,和她紫赯色皮肤里头的肌肉,一般结实。她不像改霞,从来不会弄一点点虚假或作态。生活里,有时候必须有这么一点点东西,不过不叫虚假,而被人们叫做涵养,就是给人一种不在乎的印象。外表看起来,秀兰几乎完全没什么心眼,可是她那双很像梁三老汉的眼睛,什么都看得明白,心理上的反应也很迅速。

自从懂得男人和女人中间,有这层给人生带来无限乐趣和无穷苦恼的关系以来,闺女秀兰就开始怀念未见过面的小伙子杨明山了。她记挂他,关心他,梦见他,并且按照她的想象力,塑造了未婚夫的脸相和姿态。尽管秀兰和这个小伙子中间,隔着很大一片地面——平原、高山、江河、城池、乡村,隔着县界、省界和国界,但她的心通向小伙子杨明山的那条肉眼看不到的线,不受任何暴风雨和炮火的阻隔。

杨明山是秀兰最贴心的人。比成天在一块的她妈、她爹、她哥生宝还要亲近些。在并不太遥远的将来,她将和英雄杨明山共同组织家庭,一块劳动、商量家务事、生孩子,并且希望把孩子们,教育成对祖国忠诚有用的人。当她听到杨明山在朝鲜前线立下战功,北杨村的庄稼人以她的未婚夫感到骄傲,敲锣打鼓庆祝的时候,身在蛤蟆滩的闺女秀兰,心到了北朝鲜的万山丛中去了。她精神上参加了类似她在下堡村大场上看的电影里的那个抗美援朝战争。

可爱的秀兰,这样思量她最亲爱的男人:

“明山!明山!你一个庄稼人小伙子嘛,哪里来的这样刚强的品格?……”

小学生梁秀兰还不能透彻明白,战争是怎么回事情。在单纯的秀兰看来,战争只是可恶的敌人向我们发动进攻;我们反击敌人,并且把敌人消灭掉了。但这仅仅是事情的表现形式。她还不明白,战争的意义远比这个更深广。她不明白:当日本帝国主义者和美国帝国主义者,把残酷无情的战争,强加到中国人民头上的时候,中国共产党在组织力量对付他们的时候,战争使普通的工人、农民和知识分子,变成不平凡的英雄。有些父母疼爱的儿子和女人想念的男人,在战争中贡献了人类最宝贵的生命,留下来的人经过战火的锻炼,比战前更刚强、更勇武和更高贵得多。同时,战争也使我们的敌人对中国共产党领导着的中国人民,有了比较正确的了解。秀兰虽然不能想得这样深,但她看出所有的庄稼人,不管赞成不赞成互助合作,赞成不赞成男女平等的新婚姻法,都拥护抗美援朝战争。她看出那些暂时对她哥生宝的行动缺乏认识的庄稼人,对她未婚夫杨明山的行动充满了尊敬。

“秀兰女婿来信啦!”

“秀兰女婿给秀兰寄来相片啦!”

“杨明山当了炮长啦!……”

整个上下河沿稻地里的庄稼人,在上地去的路上和回家的路上,在街道上吃饭的时候,互相报告这个令人愉快的消息。女人们都到梁三老汉草棚院来,要看秀兰女婿的相片。和下堡小学年龄大的女学生们一样,庄稼院的女人们,怀着对英雄的崇拜和对英雄媳妇的羡慕,来看相片。但她们却被相片脸颊上赖赖巴巴的一片,弄得不好说话。

“身体好着哩……”

“个子不小……”

“五官端正,好……”

她们避而不提杨明山脸颊上癞癞疤疤。但你从她们表情上看出,她们都有点败兴。这是多么令人不满意的事情:好端端的一个英雄,五官端正,身板强大,脸颊上却有那么惹眼的缺陷。唉唉!呀呀!这多么不合乎平庸的人们的理想呀!庄稼人们思想上庸俗的那一部分,常常是自己不能感觉到的。庄稼院的女人们想:可怜的秀兰,女婿那个样子,她该是多么不遂心啊!

秀兰独自一个人,钻在进了山的生宝哥草棚屋里。她在那屋里搬《学生国语小字典》看信。有许多生字,她认不得。有两句话甚至因为生字太多,她即使上下连贯起来,也摸不准是什么意思。她很想叫小学毕业的欢喜,帮助她认字,但信的开头写着“亲爱的秀兰妹”,她怎好意思叫别人看呢?她一定要把每一个生字全查出来,把信里的意思全弄清楚。她把生宝哥屋子的板门,闩了起来,不让任何人进去。她搬着小字典,鼻梁上布满了汗珠。……

后来,她竟独自一个人在生宝的草棚屋啜泣,呜呜咽咽。听得她妈、她爹和欢喜他妈,都在院里伤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