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老三害风湿性腰腿疼,瘫在炕上几年了。欢喜他爸咽最后一口气,可难哩!几次,眼看病人要断气了,早已准备好的估衣,也拿到跟前了,他又苏醒过来。一次又一次,可怜人重新挺起眼皮,看看周围守候的欢喜母子。邻居们有的说他才五十来岁,不甘心死;有的说他放心不下身后事,因为欢喜还小哩。两天放了三回命,全没断了气,万分留恋解放前那个灾难的世界。
既然不指望病人重新健壮起来,病人的老伴——欢喜他妈,情愿自己最贴近的亲人早些归天,少遭些罪。看着欢喜他爸受难,她心疼哎。她代替男人上地做农活。她侍候病人,站肿了老妇人脚。她端屎端尿。她把男人从低矮昏暗的草棚屋炕上,背出院里,让可怜人看看蓝天、红日头、青山和绿原吧!这个不识字的、半大脚的、有力气的农妇,褴褛的衣裳里怀抱着一颗仁慈的心灵。任老三有时骨头里疼得难忍难熬,咬着牙、歪着嘴、挤着眼,捞起跟前的棍子,就在她大腿上打。她不躲避,让他打吧,一个重病人打得有多疼呢?她挪动挪动身子,把肉厚一些的臀部给他,让他更顺手一点打吧!她说:“欢喜他爸,你打我几下,是不是疼得轻一点呢?”老汉感动得流泪,反过来向她作揖赔罪。老汉央告她,用绳子勒死他,减轻她的负担。她抱住他,眼泪在她脸上流成河了啊!现在,老汉搭上新的病症,吃喝不进去了,她就情愿他死了……
“你上你的天吧!”她对老汉恳切地说,“欢喜就十一了。我能把他拉扯大啦!娃子大啦,日子就好混哩。你放心吧!”
但是任老三用微弱的目光看看她,摇摇枕上的头,不同意她的说法。当他重新会说话的时候,他总要问:
“宝娃回来了没?”
“没,”欢喜他妈说,“宝娃怕官家抓兵,在山里躲着。他怎敢回来呢?”
问的次数多了,大伙就猜疑:准是病人和相好邻居生宝有没了结的手续,所以死不下。任老三是个强性子人,死要死清楚。
“你借了宝娃的钱吗?”
病人摇摇枕上的头。
“生宝借了你的钱吗?”
病人还是摇头,并且显出不满意这种胡乱猜测的表情。
看着任老三最后的几天活受罪,邻居们商议的结果,打发任老四进终南山的古松峪里去,把生宝寻回来了。
一个云遮月黑的夜里,在山里割柴的生宝,棉衣被灌木刺挂得浑身开花,站在任老三草棚屋脚地了。他一股风尘气味,俯身轻轻叫道:
“三叔!三叔!还认得我吗?”
任老三睁开眼睛,一看是生宝,喜欢得白纸脸上,一下有了垂死的笑容。
“宝娃,”病人低微的声音说,“我,不行了……”
“生死不由人啊!”聪明的生宝叹息着。
任老三竟从被窝下蠕动着,伸出一只鸡爪一般的瘦手来,要生宝的手。
生宝把他割柴的硬手交给他。
“我,不行了……”他捉住生宝的手以后,重新慢悠悠地说,“宝娃,我把欢娃托付给你,你关照他。你教他,他,学你的……为人……”
“你放心好哩,他就和我的兄弟一样。”
“他四爹,草包虚大汉;他舅爷,死心眼……你照应我娃……”
“明白!明白!……”
说毕,任老三闭上深陷的眼睛,再没睁开。欢喜在旁,哭成泪人。十一岁儿童的脸上,袖口和衣襟上,到处是眼泪和鼻涕。这聪明伶俐的娃子,很想对他爸说几句宽慰的话,保证他听生宝的话;但他说不成声,只是垂倒了头呜咽着。第二天早晨,在天亮前,生宝和夜间出了山的狼,同一个时间进了山口子。天亮以后,欢喜穿起白孝衫,拿着哭丧棍儿,向四邻叩头报丧。……
把瘫了多年的父亲尸体,埋在地底下以后,十一岁的儿童举目四望,来看灾难的世界。北原、汤河、黄堡镇、下堡村,房屋和树木,统统地在颤动,他脚底下的土地,也很不稳当地晃荡着。他的心像一颗铁疙瘩一样,向下沉着。他的脑筋因哭得太多而昏晕。他朦朦胧胧知道:他本是一个小奴隶,为下堡村的财东杨大剥皮或吕二细鬼的家业更加兴旺而往大长着。他长大以后,或者在他们那里熬长工,或者在自己家里种他们的租地,把最好的粮食送给他们。当他长到对老蒋有用的时候,也得到终南山里去逃丁。现在,孤儿清清楚楚看见,更凄惨、更苦难的前途摆在他面前了——他不能再上小学了。
他做梦也梦不到解放,梦不到土改。他狂喜乱奔,从这里到那里,跳着奔着走路,唱着共产党带来的新歌子。虽然他不能明白世事变化的全部含意,但光光杨大剥皮和吕二细鬼要垮台,就值得他跳起来庆贺。他几次梦见他爸还活着,醒来以后,他才知道这只是他的希望而已。他真恨不能钻到地底下去,告诉他爸,阳世上变成什么样子,让阴间的亲人,也高兴高兴吧。
一九四九年,十三岁的欢喜念完初小四年级,妈的心意,是无论如何也不再念了:“穷汉人家嘛,识那么多字做啥用呢?农闲时节担得卖桃、卖柿子,能写算几下子就行啦。”但相好的邻居生宝,坚决主张他念到高小毕业。随解放就当上村干部的生宝,笑欢喜他妈还把新社会学文化的目的,和旧社会上学比哩。欢喜当时听生宝哥解释:自己不识字当干部多困难,希望欢喜长大当干部不困难。哪知道:这才几年,欢喜现时已经不光是生宝互助组的记工员了,而且很快就要向县上派来的农业技术员,学习新技术了。欢喜高兴得浑身每一个汗毛孔都舒服,觉得身子很轻捷、很有劲儿。走起来总是不由得想跑、想跳,而不满足于一步一步地走。新的社会给这个儿童时代准备熬长工、做佃户的少年,安排了一个完全不同的生活道路。他渴望着在这条道路上走得快一点,总想着前头有什么更好的事吧!
生宝领带人们进山以后的几天里头,欢喜做了多少活啊!他把全互助组铺秧子地的三合粪三合粪:人粪、牲畜粪和炕土的混合物,统统担到秧子地边去了。除过没进山的梁生禄是自己担的以外,其余七户约莫三百担粪,把十七岁少年的肩膀都压肿了。
欢喜他妈心疼地说:“欢娃!你慢些。担担,歇歇。甭使性子,甭一股气担,你正长身子哩。”
“怎?”欢喜不服气地说,“难道担子能把我压成矮子吗?笑话!你甭多那份心!”
意志是一种精神的力量,它有时会转化为物质的力量。欢喜已经知道“世上无难事”这句格言了。他曾经请求生禄和他一块担全组的秧子粪,这是生宝临走时的嘱咐。生禄以一种富裕中农对贫农,加上成年人对少年的双重优越感,冰冷地说:
“噢!我的粪担完,有空哩,再说。”
但是生禄把粪担完以后,始终也没“空儿”——今日走黄堡,明日串亲戚,后日去峪口镇看戏去了。欢喜知道他是不甘心给贫农做活。看来,他是专门在互助组里给贫农开工资的人;给贫农做了活儿,就降低了他富裕中农的身价。既然这样,欢喜也不勉强他,好在秧子粪有限,自己担了算了。
他把秧子粪一堆一堆,堆在秧子地四周。这是生禄和生宝两家的荸荠地。他请生禄和他一块犁了一遍,耱了三遍,泡在那里,只等农技员来了,铺粪、撒种。……
但是一天又一天,很快地过去了,农技员还不见来嘛。留偏分头的少年,见天在地里做活,情不自禁地盯着通向汤河的大路。见天黄昏,失望随着夜幕笼罩了少年的心情。
“谷雨下种小满栽”——这是汤河流域稻地里庄稼人熟知的一句农谚。又说:“谷雨前五天不早,谷雨后五天不晚。”可见下稻种,就在这十来天里头哩。有些庄稼人早些,有些庄稼人晚些,还有些大庄稼院,下一部分早秧,下一部分晚秧,这样来防止栽到后来秧子长冒。现在,时间已经接近那十天的边缘了,汤河上到处是整秧子地的人了。有几家年年动手特别早的大庄稼院,如姚士杰、郭世富,还有下堡村的几户富农和富裕中农,都已经铺了粪,下了一部分早秧了。欢喜看见他们的地头,插起戴毡帽的稻草人,吓唬觅食稻种的鸟雀和水鸦,他心里更加急了。他聪明地想到:“俺互助组里虽然贫雇农多,合起来也是大庄稼院呀!”
少年开始不安起来了。听说徐改霞进城去考工厂,他想托她去县农业技术推广站催一下。但当他跑到官渠岸柿树院的时候,寡妇老婆儿说她闺女早已走了。
没有托得上人,反而在官渠岸被人好一顿嘲笑!
“欢娃!”孙水嘴斜起一只眼睛,歪着鼻子,一副明显的轻蔑神气,说,“政府给你们派的农技员,怎还不见影儿?”
“说了来,总要来的!”欢喜努力板着脸,严肃地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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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嘴进一步作态说:“咦!真个!来了!那不是吗?你看那里!那里!在白占魁草棚屋西边的路上哩……”
欢喜知道这是故意儿戏他,理也不理,照直走去。他心里想:“你啥他妈的村干部!还有脸申请入党哩!你不为俺着急,见俺着急,你反而高兴,你啥立场?”欢喜只是气愤,而并不难受,也不对互助组的事有一点动摇。欢喜知道孙水嘴的为人——他素常并不真正响应党和政府的号召,他实际上只响应郭振山个人的号召。在水嘴的心目中,郭振山个人就是下堡乡五村的党和政府,其他人算得什么?他只要讨得郭振山喜欢,就可以在村里趾高气扬了……这话欢喜是从有万嘴里听到的。
“哎!欢娃!你站一站,我问你一句话。”
欢喜转脸一看,见郭世富叫他。他站住了。
“欢娃!”郭世富有了皱纹的脸,带着揶揄的笑,眯缝着两只眼睛,问,“你把粪都堆在秧子地边,不往开铺,是啥意思?给俺自发势力显你们互助组的优越性吗?”
一句话一把刀子,戳伤了欢喜的阶级自尊心。显然,他不能用对待水嘴的态度对待这个阴险的富裕中农了。这一霎时间,郭世富向他四爹讨陈账抵制活跃借贷,又到郭县去买“百日黄”稻种和互助组比赛,企图降低互助组的影响……这些阴毒的行为,都涌到欢喜脑里来了。他决心用刀子回击刀子!但十七岁的生活经历,还不足以给他提供一句刀子一般厉害的话来。一时情急脸红,他竟不再装大人,破口骂道:
“放你的屁!你放屁……”
官渠岸东头的几个老中农,端着大老碗,蹲在街门口吃饭。他们先是带着满意的神气,欣赏被揶揄的欢喜作难的样子;但当欢喜破了口骂这个他们所尊敬的长者的时候,他们不再旁观了。
“嘿!狗儿子!出口就伤人哩!”
“把他捉住塞到渠里去!”
“甭叫他跑哩!到俺渠岸撒野来哩?”
说着有人放下老碗,向欢喜奔来。欢喜见势不对,撒腿就向复种青稞的稻地中间的小路跑去。他听见后头人们哈哈大笑,扭头看时,他们并不认真追他。他不再跑了,放慢了脚步,带着被污辱的心情,缓缓地向下河沿走去了。
被污辱的欢喜带着受伤的心回家。十七岁——还是一个容易落泪的年龄,但他努力控制自己,在快到家的路上,用袖口揩掉几颗溢出眼眶的泪珠,准备做出好像什么事也不曾有过的样子,走进自己草棚院的街门,不让他妈为他担负着重担子而忧心。
但当欢喜快到家的时候,他的心受了新的创伤。素芳——他的拴娃婶子,梳洗打扮得俊俊俏俏,提着个包袱,从草棚屋出来了。她由草径拐到大路上,向南走来了。欢喜知道她不是走娘家,她是到官渠岸四合院去。羞耻心好像狼一样猛地咬住少年稚嫩的心。他的脸一下子红到脖颈,蒙受互助组和贫雇农所遭到的耻辱。除了妈妈,欢喜还不曾接近过女性。他还没有这个愿望。但他想:他将来长大成人,要是有人给他说素芳婶子这样的贱货,他宁愿打光棍一辈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