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 2

发布时间: 2019-12-03 15:09: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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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日头在蓝天上的方位看来,约莫到山外庄稼人吃晌午饭的时光了。现在,任老四、冯有义和生宝三人,在北磨石岔四堵石头垒的矮墙中间,盘好了锅头、烟洞了。他们并且把矮墙里面的枯枝败叶、石块和尘土,都打扫干净了。满身灰尘的生宝,坚持用树干和杜梨枝,绑好了一个大床架,准备把茅草垫在上面,让大伙睡着暖和一点。就地垫着茅草睡觉,太潮湿了。任老四带来一块破狗皮,旁人谁带什么铺衬呢?日子长了,有人长疥,有人筋骨疼,怎能按期完成计划呢?

做好了搭棚的一切准备以后,任老四大舌头嘴里噙着旱烟锅,嘴角里流着口水,蹲在新垒的锅头前面烧开水去了。砍椽的和割茅柴的人们到了,好用开水吃干粮嘛。闲不住的冯有义,拿起他们带来的一把镢头,好心好意去修理通溪水的小路。他说修一修,人们到溪边去提水的时候,不至于把谁绊倒。因为一切都顺利、和谐,生宝异常兴奋,掏出他一巴掌长的短烟锅,相当神气地吸着旱烟,很满意地观赏这北磨石岔的景致。

这可是一个真正的荒山沟岔啊!离南碾盘沟十里,离最近的白草河人烟,有三十里山路哩。可怜地方呀!仅仅因为有两扇被遗弃的破烂磨石,你才有了名字哩。生宝站在向太阳的枯草坪上,看见背后是黑黝黝的松坡,鬼声鬼气;对面是看不透的桦树山林,里头藏着什么东西呢?啊呀!周围又是一片杜梨的灌木丛,怪不得没有人在这里安家哩。这里只有一条象征性的路,从沟岔拐弯绕过来,又顺着丛林的狭谷,蜿蜒上岭去了。

生宝带着这北磨石岔主人的神气,对两位上辈庄稼人,口气很大地说:

“你们看!这个地点真好吧?派百把人进来,也能容下哩吧?”

修路的冯有义同意:“唔,就是挺宽敞,能搭三座茅棚。可是谁能派出百把人呢?”

生宝说:“我说互助合作大发展以后的话哩。”

烧火的任老四说:“那也要看岭上的货怎样哩!没多的竹子,派来一百人,做啥呀?游山玩景呀?”

不一霎时,有万领带掮椽的人到了。紧接着,在他们后头,杨大海领着背茅草的人,也到了。转眼之间,任老四和冯有义砍掉杜梨丛的这枯草坪,变成了热闹的杨木椽和茅草的堆栈了。新砍的杨木,有一股清香味,茅草带着枯涩味和尘土味,弥漫在枯草坪上。

人们解下包头巾,揩着头上和脖颈里的汗水,都高兴地笑着。所有的人都满意这个地方,满意搭茅棚的准备工作,满意烧好了开水。你看吧!满意得很哩!大伙纷纷看新盘的锅头、刚绑好的床架,嘻嘻哈哈,北磨石岔一片欢笑声。

在左近的密林里,老虎、豹子、狗熊和野猪不高兴。它们瞪圆了炯炯的眼睛,透过各种乔木和灌木枝干间的缝隙,注视着这帮不速之客。当三个打前站的人,在这里做搭棚准备工作的时候,这些山口的英雄、好汉和鲁莽家伙,静悄悄地躺在密林里。它们眼里根本瞧不起这三个人,甚至于可能还等待着,看看有没有机会对其中离群的一人,施展一下迅猛难防的威力。可是现在,野兽们明白人类的意图了。这不是三个过路人!这是相当强大的一群人,到这里不走了。它们开始很不乐意地离开这不安静的北磨石岔了。你听吧:周围的密林里,野兽在多年积成的一层厚厚的枯枝败叶上,沙沙走动哩。咦!有一只野猪在茅棚对面的桦树林和灌木丛里,一边离开,一边不断地回头看哩。你看它用白眼珠愚蠢地瞅着这帮进山人,有一股敌对情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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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妈的!你不高兴走吗?”有万盯见野猪,骂了一声,就跑去取步枪来。他从兜里掏出一发子弹推上膛,爬到枯草坪上就瞄准。他嘴里还说:“你不高兴走吗?甭走哩!老子撂倒你,庆贺俺们安家的喜事,美美吃几顿!”

“甭!甭!万!”任老四手里拿着拨火棍,连忙奔跑去拉他,嘴里溅着大滴大滴的唾沫星子,愤怒地吼叫,“你这是做啥哩嘛?你一枪放不倒它,它就要来扑你哩。山里有的是那,它不伤人,人甭惹它,谢天谢地!”

任老四说着,好像演戏一样,对大伙念出一段山民口歌来:

山里人们实可怜,
一年四季没个闲。
自从粮食种下地,
人一半来兽一半。
天天守,夜夜看,
眼熬红,嘴喊烂,
猪八斗来熊一石,

到头还是灾荒年。“你看!人家山里人把嘴喊烂,还不惹它哩。咱山外人来拉个扫帚,惹它做啥?你嘴馋,不会照腮帮子响响亮亮摔几个巴掌吗?还说庆贺咱安家的喜事!口号倒挺响亮!”任老四教训趴在枯草坪上的冯有万,由愤怒说到后来,变成开玩笑了。

大伙嘻嘻哈哈笑了一阵,都同意任老四的互不侵犯政策。这时那只野猪也已经不知去向了。有万也就笑着站了起来,把枪送回原地。全体一致向忙于查点杨木椽的生宝建议:枪,只有在夜里野兽侵犯茅棚的时候,需要自卫才用。任务不是来打猎。

梁生宝欣然同意。你看!不是他本人渴望着建立什么功勋,活动起一帮人,而是大伙的迫切要求,把一个年轻人硬推到这领导地位上。生宝看见大伙自觉的集体观念、帮助领导人的主动精神,他心中满意极了。他对这帮人的力量充满了信任。他带着热爱大伙的心情,向他们亲热地笑着说:

“拿出咱们的玉米窝窝和青稞饼子来吧!咱们吃干粮吧!吃毕,咱们好动手安咱们的家啦!”

于是,十六个人纷纷去解自己的行李卷儿,取出干粮和碗。……

吃毕干粮了。生宝又和大伙商量着,把人们分成两帮。一帮人把茅草扎成小把,另一帮人把杨木椽子就地绑成“叉”字形的马架,椽子上头横绑一根檩,椽子中间横编一些杜梨枝。然后,全体动手,将茅草一把挤一把,用葛条绑在马架上头。……

工作进行得异常简单而又寻常。没有人挑轻避重,嘴撅脸长。所有的人都表现出自觉的认真和努力。工作开始以后,领导人立刻变成普通劳动人,参加做活了。生宝看见,大伙对于修盖这十六个人的共同家舍,人人都是非常重视的。要是山外的村庄里,给任何私人盖棚,这种全体一致的精神,是看不到的。即使是贫雇农,没有共同利益和共同理想把他们的精神凝结在一块,他们仍然是庄稼人。谁用工资也换不来他们给自己做活的这种主人公态度!

那边,杨大海照料着几个人,把成堆无组织的茅草扎成小把。严肃认真的红脸汉子,倾心教给大伙:怎样把茅草用绳子勒紧;怎样分出镰把粗细的一束茅草来,拧紧,拦腰一缠;怎样把缠束剩下的草梢,用镰刀塞进茅草把子里去。这边,有万干劲十足地挥舞着斧头,把带着银灰色树皮的杨木椽,砍成一般长,碎木屑到处四溅。为了好看一点,他把大节槎也砍掉了。任老四和冯有义指拨着其余的人,老师傅似的张罗绑马架。梁生宝现在作为一个普通的劳动成员,任老四指挥他,冯有义也指挥他,叫他把成捆的葛条拉扯开,送到人们需要的地方。生宝很听话地做这个活。

大伙这种亲密无间,乐乐呵呵的情绪,深深地感动了年轻的领导人。生宝精神非常的振奋,并不是因为自动要求他领导的人对他服从,而是他又从这种现象获得了一个新的认识。以前,他以为要改造农民,好嘛,在近几十年内,准备着年年冬季开通夜会吧!现在,他看出一点意思来了,改造农民的主要方式,恐怕就是集体劳动吧?不能等改造好了才组织起来吧?要组织起来改造吧?

生宝拉扯着葛条,用镰刀割断,递给使用的人。给领导人分配的这个不重要的活儿,使他有可能时而望着扎茅草把子的人们,时而望着摆弄椽子的人们。这时,在整党学习中经过了社会主义教育的头脑里,就生出一些奇怪的问题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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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宝想着,忍不住笑。多有趣!你看!王生茂和铁锁王三两人一块往二丈四尺的杨木檩上,用葛条绑交叉的椽子。他们面对面做活,一人扽住葛条的一头,咬紧牙,使劲。看!绑紧以后,他们又互相笑着。看来,他们对集体劳动中对方的协作精神,彼此都相当地满意。但就是这两个人,就是生茂和铁锁,去年秋播时,为了地界争执,分头把全体村干部请到田地里头,两人吵得面红耳赤,谁也说不倒,只得让他们到乡政府评了一回理。他们走后,当时作为评理人之一的梁生宝,指着他们的背影说道:“唉唉!生茂和铁锁!你两个这回算结下冤仇疙瘩了!分下些田地,倒把咱们相好的贫雇农也变成仇人了!这土地私有权是祸根子!庄稼人不管有啥毛病,全吃一个‘私’字的亏!”但事隔几月,梁生宝却在这里看见生茂和铁锁,竟然非常相好,在集体劳动中表现出整党中所说的城市工人阶级的那种美德。这真是奇怪极了!

“这是为啥呢?”生宝奇怪地想,“难怪人说进山的全是一家人哩!”生宝开始想到:“对!对!在深山里,野兽和人是两个敌对的阵营。”但他随即又想到:“不对!不对!要是能过日子,他们又为啥一块到这鬼地方来呢?不是政府动员他们来的嘛,也不是我拉他们来的嘛,是他们自己情愿来的嘛……”

生宝觉得这里头有“教育意义”!有,准定有!他想起蛤蟆滩活跃借贷的失败以后,这帮人怎样包围他,要求他领导他们的情景了。他又想起进山前县委杨副书记和区委王书记在黄堡的谈话了。啊,啊!工人阶级是咱中国的领导阶级!这贫雇农是咱党在乡下依靠的阶级。王书记在整党学习会上说过的:

“在解放战争的时候,翻了身的贫雇农,把一把屎一把尿拉扯大的儿子,送去参军,组织起解放军。又把自己家里种的粮食,送给前线上的解放军,又把受了伤的解放军抬下火线。为了解放自己,在共同的斗争中间,不管他们从前互相有过什么意见,都可以忘记。”

“对!对!”生宝把葛条理顺,递给冯有义的时候,非常兴奋地对自己说,“你可要坚决依靠贫雇农哩!”

任老四嘴里溅着唾沫星子,奇怪地笑他:

“生宝!你叫谁依靠贫雇农?你叫有义依靠贫雇农吗?土改时不给他订了个中农吗?”

忠厚的冯有义说:“人家不是和我说话哩。咱这头目人,可用心机哩。他手里做活,脑子不知想到哪里去哩。你是不是自己和自己说话?生宝?”

生宝笑着承认,开玩笑说:“大伙都一心一意做活哩,就我一个不专心!”

“你好好给俺们计划,没人说你使奸!实话喀!”任老四非常诚恳地要求。

所有在马架周围做活的人,都从心里满意这个年轻领导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