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白,明白。我就是这番打算!”郭振山非常鼓舞地说,“人要量身子裁衣,按肚量吃饭哩。人不能穿人家的衣裳,看人家吃几碗自己也吃几碗。杨书记,听说要办灯塔社,开头我着急来。随后我想开了:反正也落后不了几年……杨书记放心,甭过于挂心我们蛤蟆滩的事。经过这回总路线的教育,我再也不会对互助合作怠慢哩。我的天!常到县里听各位首长同志讲话,能这个耳朵听进去、那个耳朵溜出去吗?不能!郭振山不是那号榆木脑袋,连个东南西北也分不清楚……”
说到这里,他们已经走到梁生宝草棚院前边的土场上了。杨国华站住,看看郭振山。
庄稼人粗糙的大脸上,显出要干一番伟大事业的狠心。根据昨晚上大家所谈的情况,杨国华觉得:这个同志有土改的历史和办事的能力,用长一点时间,还是有希望教育成好的领导人。一个不识字的庄稼人嘛,精神上有不少旧意识的负担,怎么能拿最先进的觉悟水平要求他呢?郭振山给杨国华一种强烈的印象:他对党还是有感情的,对敌人很恨。杨国华想:只要不把他当做贯彻某种错误做法的“英雄”使用,或者相反的把他当做一个坏蛋过分地整,这个同志在下堡乡会是有用的人……
“好嘛!”杨国华语重心长地勉励说,“振山同志,方向一定要搞对头。方向错了,无论你有多大能耐,使不在正经地方嘛……”
现在,两人走进了梁生宝家矮小的街门。啊!草棚院是这样的安静。大清早,全家人就到欢喜院里去开社员小组会去了。兴奋的郭振山叫:“生宝!”没有人应声。郭振山又叫:“老魏!魏组长!”还是没有人应声。郭振山叫:“三婶子!”一个头发灰白、满面皱纹的善良老婆婆,手里拿着拨火棍,在东边破旧的草棚屋里开了板门。她出来站在门台阶上,看见不止郭振山一个人,她这才紧张起来了。
“啊呀!这是咱的杨书记吗?郭主任!”
“那么你当成是谁呢?”郭振山因为陪同“县书记”来,非常荣幸地笑着,转身介绍说,“杨书记,这,咱生宝同志的老母亲……”
“老人家壮实啊!”杨国华热情地问候,高兴地笑着。
生宝他妈被“县书记”惊人的没有架子,弄得手脚无措了。她手里的拨火棍,不知往哪里搁是好。最后她还是忙乱地把它糊糊涂涂丢在门台上,好像她再也不需要这东西了。郭振山揭起白布门帘,杨国华走进西草棚屋。老婆婆跟在郭振山后边进来了。
“生宝天不亮就到饲养室去了,”生宝的母亲对客人殷勤地说,“魏组长也到上河沿二队饲养室去了。今日牲口合槽,说还有些事务没办治好。杨书记等一下,他们一刻儿就回来吃饭。郭主任!你去告诉他们杨书记来了,我去取暖水瓶。刚刚做饭时灌下的开水……”
郭振山告诉生宝去了。杨国华独自一个人,转眼看看生宝的单身汉庄稼人简陋的住室。四壁粗泥墙,大幅的毛主席像,几串红辣椒。再什么也没有了。生宝他妈进来给“县书记”倒水,他说他不喝水。他又出来到院里浏览。他对这个院子兴趣可大。他看见两边的草棚屋檐,垂着秋后新缮的稻草,上面的积雪还没消。那三间房基大的空地上,有棵大榆树。树身周围,从地面到树丫,编了一圈金黄色的玉米棒子。杨国华一进院时,就被这鲜艳夺目的颜色吸引住了。榆树两边,是稻草垛、谷草垛和玉米秆子。这庄稼院的丰年景象,大大地鼓舞了杨国华。他笑着想:等着看吧!合作化以后,用不到几年,庄稼院也不会是这样零落破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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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杨国华走到西边草棚屋后边来。在一个小草棚棚门前,他听见里头有牲口吃料的声音和人说话的声音。他走到板门外面,把一只眼睛对准虚掩的门缝,歪起戴棉制帽的头,往里头瞅。啊!是一个戴毡帽的老汉,一手拿着玉米棒子,另一手掰着玉米粒儿,往槽里头撒着。这老汉对着咔吧咔吧嚼料的老白马说话。杨国华想:“一定是生宝同志的父亲!”
“吃吧!吃吧!你在咱家只吃这一顿啰。今日,你就要到社里的马号里去啰。你在我梁三老汉家里干的活重,吃的料少,那二年我缺粮,不是舍不得给你吃。今年我不缺粮了,大伙儿可要走社会的路。你在我这里站不成了。吃吧!吃吧!你在咱家只吃这一顿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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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不觉,郭振山笑嘻嘻地走来了。杨国华只好离开了板门口,让郭振山先和老汉说话。
“梁三叔!我还当成你一早出去拾粪不在家。你看,杨书记来了!”
梁三老汉穿着今年冬天新缝的棉衣,转过身来,脸上带着不相信的神情,手里继续掰着玉米粒儿,走出马棚外头来。当他看见稻草垛旁边果真站着穿狐皮领大氅的“县书记”时,老汉的脸色一下子震惊了。你看他眼睛睁了多圆,纷乱胡子嘴巴张了多大吧!杨国华不等郭振山介绍,走过来和灯塔社主任的老父亲招呼。
“老人家,多大年纪啦?”
梁三老汉却不答话。他完全蒙了,用力气瞪眼盯着“县书记”。老皱脸上的表情现在由震惊渐渐变成多么感慨的样子啊。杨国华知道年老的庄稼人脑筋不够灵活,情景的变换太突然了,一时转不过弯儿来,听不清话。他重新亲切地问候:
“老人家,今年有七十没有啊?”
但是梁三老汉固执地按他自己的心思说话。
“想不到!想不到!真个想不到!魏组长和俺主任商量:吃过早饭,日头爷出来,天暖和了,才过河请书记呀,想不到你这早……”
梁三老汉说着,用手扯住袖口,揩一揩含泪的眼睛。他重新那么仔细地看着书记狐皮领上边的笑脸。
郭振山笑说:“走吧!咱们进屋里谈叙,外头冻脚……”
他们进了西草棚屋里。杨国华在魏奋的床铺边坐了下来。郭振山倒了一碗开水,双手递到他面前。杨国华接住,把水放在条桌上,然后亲切地问最后进屋的老汉:
“老人家,你六十几岁了?”
梁三老汉的脑筋这回清醒了,非常亲切地用手指做了个六十四的数,然后就向郭振山解释误会说:
“郭主任!你听见我给牲口说啥了吧?你甭心思我舍不得老白马。你甭心思:走社会的路,主任他爹不高兴!你可甭安这样的心思!梁三老汉一辈子没虚情假意。咱们当着书记的面说话,这回办社,我老汉可是痛痛快快,没一点儿含糊。我心里毛乱,皆因老白马今日要进社,几十年养活牲口的事儿,一下子全堵到心口上来了。”
郭振山大笑:“是这样的话,你甭多心哩!旧社会的事儿,你也甭思量它哩。思量起来,没个不叫人难受的……”
“可是到时候不由自己嘛,”梁三老汉不好意思地要求,“书记,甭笑话俺土百姓……”
杨国华对梁生宝的父亲发生了浓厚的兴趣。他诚恳地说:
“老年人总是忘不了从前受过的艰难。很好嘛!怎么能笑话呢?都是些什么事情堵到你老人家心上头了呢?”
“说起来话长……”梁三老汉摇摇头,然后殷勤地笑说,“书记喝水!喝一碗水,身上暖和了。我把手里这把玉米丢在槽里,咱慢慢谈叙……”
梁三老汉出去了。郭振山趁这个空子说:他刚才叫过路的人捎话给梁生宝,现在他要亲自去找他们。
“不,不要去找他们。”杨国华阻止说,“让他们从从容容准备牲口合槽的事去。你也去办你的事吧!好不好?我和生宝同志的父亲说闲话……”
郭振山走后不久,杨国华听见老汉在院里用一家之主的声调吩咐:
“给书记做上饭!”
“做上了!”梁生宝的母亲在对面的草棚屋里快活地回答。
接着,梁三老汉推开杨国华所在的草棚屋板门进来了。一只手里端着一个小簸箕,里头放着几个玉米棒子。老汉用另一只手把身后的板门闭上,走到杨书记跟前,很认真、很严肃地开始说:
“牛王爷、马王爷,是庄稼人的财神爷。书记!庄稼人种地,全仗着高脚牲口!实在!谁没牛没马,谁就得给人家当牛当马。就是这话!”
“对!很对!”杨国华两手捧着水碗,非常同意老汉的观点,“旧社会确实是这样……”
看见“县书记”和自己的看法一致,梁三老汉十分满意,在脚地蹲下来。老汉把小簸箕放在脚地上,说话不耽搁做活,一边用粗硬手指掰玉米粒儿,一边开始给“县书记”诉说什么事情堵在他心口上头。杨国华把水碗放在桌上,弯下腰去,也从小簸箕里拣起一个金黄玉米棒子要掰。
“使不得!使不得!”梁三老汉扯住大衣袖子央求,“书记!你喝水吧!”
“我不渴,也不冷,一心要听你说。”杨国华笑着说,不给老汉玉米棒子。
梁三老汉看见“县书记”决心帮助他掰玉米粒儿,只好同意了。共同劳动使老汉在大干部面前的拘束,也一下子减去了一多半。他高兴地重新蹲下,开始掰玉米粒儿,一边从他幼年时他爷喂养过一头小黑牛开始,一个也不遗漏地谈叙着他爹、他自己和梁生宝三代喂养过的牛。每一头牛的大小、毛色,值多少钱,按当时的市价折合多少大米;每一头牛拽犁怎样、拽水车怎样,后来怎样卖掉了,或者怎样死掉了。老汉特别着重谈叙他爹的一头黄母牛在民国二年被土匪抢走的情形,他自己死过两头牛的情形。谈叙到梁生宝被拉壮丁,他为了赎买儿子,到黄堡镇上去卖儿子心爱的大黄牛,老汉停住了掰玉米粒儿,两只粗硬的手颤抖着,帮助他表达心中的痛苦。当谈叙到这草棚院最后一次不喂养牲口的可怜光景时,老汉就不得不用新棉袄的袖口揩他忍不住的眼泪了。
杨国华多么感动!庄稼人对牲口看重,他是知道的。但像梁生宝的父亲这样动感情地叙述他养牲口的历史,在整个创办农业社的过程中,他还是第一次碰到。
“老人家!”杨国华安慰梁三老汉说,“这回你草棚院不喂养牲口,可不会过可怜光景了。绝对不会的!建社的两条道路学习,你参加了吗?”杨国华想了解一下这里的思想教育工作做得怎样。
“参加了。”老汉声音有点哽咽地说。
“你相信工作同志的话吗?”
“相信。相信。可是要到那个天地,要共产党领导好哩。就是这话!我不会拐弯抹角说话。”老汉说着,用那双小眼睛察看着“县书记”是不是见怪他直言。
杨国华感到很有趣地笑了,问:
“你看共产党能领导好吗?”
老汉嘴上使着劲儿说:“你书记要勤来俺这个地方呢!……”
梁三老汉看样子还要详细谈论,梁生宝和魏奋回来了。梁生宝在魏奋后头,进了草棚屋。他两手拉住杨书记的一只手握着。那个高兴啊!那个亲热啊!因为杨书记来而连夜剃了头的梁生宝,现在眉飞眼笑,满脸闪光,却说不出一句话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