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增福早饭后到了下堡村。卢支书和樊乡长都到县上开三级干部会去了,增福恳切地请乡政府文书晚上过河到蛤蟆滩,参加批评白占魁的社员大会,帮助掌握一下会场,一方面防那家伙不低头认错,另一方面也怕社员们吵闹起来。这位小心谨慎的农业社副主任从乡政府出来,碰见汤河下游各村的庄稼人经过这里到黄堡去上集,他想起给社里的两个饲养室买两根扁担和两对笼子,让饲养员们起粪好用。本来小农具都是由做活的社员自带,现在决定不另派劳力起粪了,社里总不能让饲养员常用自家的担笼吧?迟早要买,费钱也不多——高增福这样想着,就投入了上集的人流。他做什么都爱痛快,不愿拖拖拉拉。
一进黄堡镇,他就离开上集的人流,走进前街北头供销合作社的生产门市部了。一向是仔细过日子的穷庄稼人,现在给社里当家,像给自家置买东西一样,费了好半天时间,忘记了一切,埋头在一大堆扁担和笼子里头挑来拣去,选择最结实、最端正的。他挑好了所需要的货,去交钱和开发票。咦!营业员们正在谈论灯塔社的事情。他不由得一怔。又出了什么事情呢?
原来说的是冯有万把黑马夺走以后,梁大老汉倒在黄堡前街南头,围看他的庄稼人和买卖人霎时间从四面八方跑来,里三层外三层地拥挤上去,跷起脚尖,探头往里头看。每个人都向身边的人打问出了什么事情,十有八九都说不上情由。后来围看的人群里有一个下堡乡蛤蟆滩人说:夺走马的是灯塔社的生产队长,倒在街道上的是原先的马主家;大儿子把马入了社,他爸不情愿;二儿子在解放军里当军官,所以这老汉敢闹事……等等。围看的人群纷纷议论开了。梁大老汉倒在街道上,看样子正打主意,这最后一句话恰好提醒了他。他腾地站了起来,拄着长棍,就往后街的黄堡区公所走去。老汉身后跟了一大群人。他大儿子从蛤蟆滩跑来寻他的时候,老汉已经进了区公所的大院落。挂着区委和区公所两个牌子的大门被看热闹的人挤得水泄不通。
高增福听到这里,头脑一下子涨大起来。他登时觉得脑子里头木愣愣的。他焦急地问:“老汉怎么把黑马牵来的?”营业员不知道。他问:“老汉把黑马牵到黄堡镇来做啥呢?”营业员也不知道。他又问:“人群里头那个蛤蟆滩人是谁?”营业员不认识,只说是个中等个子,很敦实,方形脸胖胖。“右眼上眼皮有块疤痕没?”营业员说没注意看。高增福最后灰心丧气地问:“那个蛤蟆滩人也没解劝梁大老汉几句?”营业员说没有,看样子对老汉闹事还蛮高兴哩。高增福明白了,估摸那人八成是姚士杰。他赶紧付了担笼钱,匆匆忙忙叠起了发票,装进棉衣口袋里,带着两副担笼就往区公所跑。
他到了区公所,梁大老汉已经不在那里了,看热闹的人也早散了。他这才想起区委书记王佐民以下所有的区干部这时都在县上参加三级干部会和互助合作代表会哩。区上的前后院落空寂无人,静悄悄的,有几只麻雀在还没有发芽的洋槐上叫唤。高增福把两副担笼放在一进街门的大院落里,长叹一口气。从一个房门里走出来一个区上留守的同志。高增福上前去说明自己是什么人,问梁大老汉的去向,这才知道是梁生禄把他爸寻回去了。留守的同志把梁大老汉所说的经过情形简单地告诉了高增福,先批评农业社不应该派二流子吆车,说发生了事情以后,生产队长追到集上来推倒军属老汉,更是错误的,影响最坏……高增福听着,瘦削脸一阵红,一阵白,一阵青,鼻尖上冒出了一粒粒细碎的汗珠。他痴呆呆地站在院里,直至区上留守的同志叫他赶紧回去控制局势不要发展,他才困难地弯下腰去,挑起他给社里买的担笼,情绪低落地走出区上的街门。
嘿!他沿街碰见几乎所有的人——在一块走着,或者在一块站着,都在说灯塔社的这事。庄稼人们还改不了乡村里几千年古老的习气,不由得要按照所知道的情由评论张长李短。高增福听见有些人说:军属老汉也有些过错,不应该非要原先是自家的牲口套碾子不行;有些人则说:饲养员坚持农业社订下的制度应该,不过态度要是好些,也许军属老汉不至于把原先是自家的牲口牵到镇上来卖;有些人说:生产队长是个愣小伙子,不该把军属老汉推倒;有些人则说:一个人打官司永不输,不能只按军属老汉说的评理……庄稼人们一传十、十传百地叙述着这事,争论着道理。高增福从后街走到前街,所听到的传说就有了发展。有人甚至于说:生产队长把军属老汉戳了两拳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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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增福挑着给社里买的担笼听着,低下头深深地叹气,为有万的火暴性子惋惜。春节以前,灯塔社扯旗放炮成立,谁料想过了春节才十几天,街谈巷议的已经不是首创者的光荣了。令人难受的是:今天到这里上集的有些不喜欢农业社的人会把这事有声有色、加油添醋地传遍黄堡全区的每个村庄。他忽然听见什么人喊叫:“高主任!”
他扭头一看,从茶铺门前跑过来他从前熬长工的主家,正是“中等个子,很敦实,方形脸胖胖”。就是他!
“你在哪里来?高主任,你社里闹事,你还不知道吗?”姚士杰脸带讽刺地笑着,幸灾乐祸的样子。
高增福瞪起仇恨的眼睛,直直地盯住富农阴险的面孔。
姚士杰见增福还不示弱,忙改变了神气又说:“嘿嘿,其实也没啥。梁大老汉动不动发疯。外村人不知情,咱滩里都晓得喀……”
高增福霎时满肚子冒火:好恶毒的富农!在背后煽风点火,在他面前洗清卖白。他简直想掼下担笼,扑过去扇这个家伙两耳光。但他的理智终于控制住他激动的感情。他不像有万那样任性。因为急于回蛤蟆滩去,他只咬牙切齿,铁面无情警告说:
“姚士杰!你放规规矩矩!俺社里的事,没你说话的权——利!”说毕,又瞪了姚士杰一眼,才忙扯腿走了。
他人在路上走着,心早已先回蛤蟆滩去了。社里这时闹成什么样子了,他简直不敢想象。是不是会有社员因此对办社的信心动摇呢?是不是郭庆喜见梁大老汉这一闹,也想把自家的骡子从饲养室牵回家去呢?因为没见冯有万和任老四的话,不知道梁大老汉这事的底细,高增福心里头很不踏实。主任和驻社干部到县里开会不长时间,社里头竟乱到这步田地,高增福留在家里负责,深深感到惭愧,惭愧!
他一路上闷着头走路,只看着面前的一小块路面。整个关中平原上空是蓝天,仍然有积雪的终南山峰峦和汤河两岸翠绿的麦田,这么广阔壮丽的山川都不能使这位伤心的农业社副主任抬起头来。他只顾一边在脚底下飞快地赶路,一边在心里头悔恨自己:在白占魁要去吆车的时候,他为什么息事宁人,含含糊糊同意呢?在群众议论白占魁不爱护牲口的时候,他为什么不当天晚上就开会批评呢?他想:要是这两次他大胆一点,也许出不了梁大老汉这事呢。
高增福想到这里,终于找到了他的病在哪里。为什么在办社以前他能对白占魁铁面无情,而在办社以后,自己又在了党,却变得顾虑重重呢?毛主席要求试办农业社只许办好,不许办坏是应该的;是他自己不强,所以处处怕影响不好,才束手束脚。他一路上总摆不脱一个念头:要是主任在家,准不会出这大事情。一种对不起生宝的感觉,使他感到好像心胸往一块收缩。
“怎么到这时才回来呢?”一个年轻人的声音,把高增福从沉思默想中唤了醒来。
他抬起头:原来是社会计任志光到村外的路上来寻他。志光也是愁容满面,两道眉拧到一块了。小伙子去年还是个活活泼泼的娃子,办社以来,日以继夜的趴桌子建账,把人熬消瘦了。增福对志光有一种亲兄弟般的感情,心里想:等各项账目都抄写好以后,你参加劳动,再甭熬夜了。
“我买好担笼,听说梁大老汉闹事,又到区上去了一回。”高增福情绪不高地回答,“梁大老汉回来以后再没闹吧?”
“他还想怎样!”志光愤恨地说,“除过到黄堡去败坏咱社的名声,他还能做啥?把担笼让我拿一副……”
高增福给了志光一副担笼,难受地说:“唉!自建社以来,咱没见老汉的面,猛不防他来这一下。太突然了!”
“疯子!”志光挑着一副空担笼,恨得咬牙说,“来了那股劲儿不由他,过了那股劲儿又软成一摊,总是叫生禄出来说好话!”
“怎样呢?”增福听说事态不至于扩大,喜出望外地问,“生禄给谁说好话呢?”
“梁三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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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任他爹?”
“就是的,你听我细说情由。”志光从头至尾谈叙邻居老人的情形,说,“你不知道,自听说白占魁吆车不爱护牲口,梁三叔气得嘴唇都白了,连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你记得:是主任当初坚决要吸收白占魁入互助组的吧?”
“记得。大伙全不想要,确实只他一个人……”
“对。老汉就为了这个,说主任做错了事,他羞愧难见社员的面,连街门也不出了。他平素一吃饭就到饲养室给俺四叔帮忙,昨日吃了晚饭,今日吃了早饭,都没去。刚才听说他大哥卖马的事,老汉一下子冒了火,跑到生禄家街门外的土场上,跳着吼叫:‘我儿办社你捣乱!俺又没强迫你家入社?你要是不情愿,你家甭入嘛!为啥要到社里头来给俺胡搅?’又说:‘你把生宝不当侄儿,我也不把你当哥了!这回咱弟兄撕破面皮干。我绝不容情你!你儿也在党。我到甘肃寻生荣去呀!’梁大老汉在草棚屋里一声也不吭,生禄和他婆娘出来给梁三叔说好话。”
“死老汉光坏咱社的名声!”增福鄙弃地说,发呕地往路旁吐了口唾沫。
两个人回到蛤蟆滩。各个草棚院街门外的土场上,这里一簇人,那里又一簇人,都端着饭碗,说社里发生的事情。增福叫志光把一副担笼拿到二队饲养室去,他自己拿一副到一队饲养室。
惭愧的任老四嘴里溅着大点大点的唾沫星子,把梁大老汉到饲养室要牲口的经过情形,从头至尾对副主任说了一遍。刚刚说到有万批评他不该让梁大老汉牵走黑马,有万和志光也到饲养室来了。
愤怒的有万谈叙他在黄堡街上夺马的情形,激动得脸通红。他赌神发咒说他并没有把梁大老汉推倒。他仅仅掀开老汉扯缰绳的一只手,老汉就自己倒在街道上了。他以为老汉只是耍赖皮,所以不理他,只管把马牵回来了,根本没想到他会闹到区上去。……
高增福相信有万的话;因为志光说梁大老汉软了,就证明他没理。增福听了老四和有万所说的全部经过,事情并不像他在黄堡镇上听说的那样一塌糊涂,不可收拾,他心里登时踏实了许多。在路上还沉重的头脑,现在他感到减轻了重量,浑身也轻快了些,有了一点肚子饿的感觉。他对办社以来最亲近的这三个伙伴鼓劲儿说:
“天塌不下来!咱各自回家吃了饭再说!”
各个草棚院外边土场上三人一簇儿,五人一簇儿吃饭的社员们,饭后陆陆续续都到铁锁王三草棚院来了。人们本来是到王生茂草棚院看副主任怎样办的,生茂端着饭碗站在街门外对每个想进院的社员说增福才在做饭,劝大伙不要打搅,“当干部的和大伙一样肚子饿”,人们这才统统到隔墙社办公室的院里去了。
好心肠的生茂嫂子帮助急忙的房客擀着面。增福自己蹲在脚地烧锅。通过敞开的板门,可以听见隔着只有三板高的土墙那边院里,社员们大声议论着眼前这事情。每个人的声音都听得清楚,虽然是一队出了事情,二队的社员们也同样激动。
增福一边往灶火里添柴,一边仔细倾听社员们吵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