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日,他跟着散场的人群往外走,心里有些怅然。外面天阴沉沉的,下着微雨,凛凛地打在脸上,人倒舒服了些。他没有叫人力车。走到路口,人流似乎被阻塞住。他引了颈子看看,说是又封锁了。身边有嘈嘈切切的人声,骂的是日本人。一个胖大女人怀里的奶孩子,哭了起来。女人哄一哄,倒哭得更烈了。他终于有些厌烦,将眼睛阖上。
这时,他觉得有只手,扯一下他的袖子。他回过头,一看,心停跳了一下。
是那女孩儿。她脸上并没有许多表情,只是说,跟我走。
他跟着她,走了几步,在一家鞋店门口一转,拐进一条窄巷;走了一会儿,又是一转,是另一条更为曲折的巷弄。七弯八绕,简直是走迷宫一般。待出来了,竟豁然开朗。他一看,正是静和街上,与方才的路口不过咫尺之遥,却避开了封锁。
他不禁一叹,说,还真是柳暗花明又一村。
女孩儿微笑,没说话。
文笙道,幸得你带路,不然不知要等到什么时候。
女孩儿说,举手之劳。跟我爹看了这么多年的戏,这儿倒比家里还熟识些。
文笙见她将辫梢绾一下,忽悠便扔到脑后。眼睛望着他,有三分笑意。
文笙的目光不禁躲闪一下,说,小姓卢,卢文笙。敢问小姐……
女孩儿终于笑出声来,只问他,你不知我姓冯?
这语中带骨,文笙并不知道如何应她,彷佛自己做错了事,不安起来。
女孩儿看出他的窘,大大方方地说,冯仁桢。
三个字如同一级台阶,文笙神色落了地。他轻轻地说,今日在这遇见冯小姐,是卢某之幸。
女孩儿重又抬起头,看着他的眼睛,说,我在等你。
这时的雨,忽然大了起来。两个人疾步走到一户人家的屋檐下,掸着身上的雨滴。
屋檐狭小,彼此便更接近了些。紧挨着篱墙,墙上盘着茑萝。旧年的藤,正绽着新芽。鹅黄的,密得如同繁星。对面几株冬青,颜色有些发乌,因为蒙尘。这时,尘土被雨洗刷,也渐渐泛起青绿。雨打在叶片上,淅淅沥沥,如春蚕食桑。文笙阖上眼睛,让心中的忐忑,和着雨点的节奏,平缓下来。
这里变了许多了。他听见女孩儿的声音。仁桢,他想,她叫仁桢。
仁桢望着辽远的方向,说,只几年,就是另一个样子。她说,你看那间居酒屋,就是门口写着“内丸”的,你还记得,以前是什么地方吗?
文笙想一想,摇摇头。仁桢说,是家果脯店。最好吃的是糖冬瓜条,用蜜腌好风干,摆在一个玻璃罐子里。老板是个苏州人。每次我姐带我经过,他就走出来,手里拎着一支赶苍蝇的马尾巴,招呼我们,小囡,进来看看。然后唱,“好蜜饯,飘果香,桃李红杏白糖霜,此味只应天上有,馋煞囡囡大姑娘。”
他听她轻轻吟唱。本来清脆的声音,因为模仿吴语的软糯,变得柔润了。他的心也舒展了许多。她唱到“囡囡”的时候,嘴巴微微嘟起来,有了少女的稚拙样子。很好听。文笙不禁赞道,揽客的曲子,倒给你唱出了戏味儿。
仁桢说,如今的戏,倒没有以往好听了。太多的新戏,老玩意儿少了人唱。
文笙想一想,便说,是啊,我离开不过三四年。再回来,只觉得角儿少了不少。我还记得,有个叫“言秋凰”的青衣,听说是北平下来的。我娘最喜欢听她的戏,说她的《贵妃醉酒》,不让梅博士。也不知道去了哪儿。
仁桢咬一咬嘴唇,沉默了一下,说,那年你在“容声”,坐得像一尊菩萨,不像是看戏,倒像在坐禅。
文笙也笑了,说,你都还记得。
他说完这句话,心下穆然,喃喃道,快有十年了吧。
起了风,仁桢将颈上的围巾裹得紧一些。文笙问他,冷吗?
仁桢摇摇头。她转过脸,问文笙,你还放风筝吗?
文笙轻轻应道,嗯。
这时候,雨停了。他们从屋檐下走出来。仁桢说,我回去了。
她又说,等你得空儿,教我放风筝吧。
文笙望着她,点点头。看她微微笑了。仁桢走了几步,听见文笙问,什么时候呢?
她转过头来,眼睛中仍是盈盈的笑,说,后天我下学后,老城墙。
说完,她便继续往前走。文笙目光晃了一下。西天竟起了一些云霞,浅浅的光照在她身上,像裹了一层金。为了将她看清些,他将帽子取了下来。
这时候,仁桢却又回了头。她愣一愣,转过身,向文笙又走过来了。这让文笙意外,只站在原地不动。仁桢在他面前站定,将他手里的帽子,端正地给他戴好,以轻而清楚的声音说,戴好,这儿日本人多,你额头上的军帽印子还没褪。
文笙吃了一惊,看着她。仁桢却终于快步离去。旗袍碎动,远远消失在文笙的视线里。
晚上,文笙将线轴从柜子里找出来。又寻出一个胡桃木的摇车,在灯地下细细地上油。这摇车,还是当年家睦去天津时带去的。许久不用了,在他心里是个念想。他看着摇车上的木纹,如云卷云舒。执着十分的结实称手,比起如今市面上时髦的赛璐珞制成的摇车,不知好了多少倍。
云嫂给他端了一碗银耳粥来,见他自一回家,便一个人在房里比划。看看说,呦,哥儿,怎么将这古董也鼓捣出来了。
文笙便应说,我明儿,要教人放风筝去。
云嫂顿一下,促狭地笑道,这可稀罕了。我们哥儿何尝如此掏心掏肺地教过人。我的主,怕是收的是个女弟子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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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笙不再睬她。她便兴高采烈地出去了。
黄昏的时候,文笙一个人拎着风筝,坐在城墙上。虽是初春,天还寒凉,城墙上并没有什么人,是一派萧瑟的气象。他望着城底下的人,都灰扑扑的,如同蝼蚁,絮絮地说话、走动。远处的青晏山,是个雾蒙蒙的轮廓,成为这城市芜杂细节的背景。他觉得,这城市并不是他记忆中的。
卢文笙。他听到有人唤他。回过身,是仁桢,亭亭地立在他身后。他慌忙站起来。仁桢穿着学生装,是统一的款式。衣久蓝,大袖宽绰,素黑的呢裙,外罩了一件绒线衫。在文笙眼中,却是一种新鲜的美。仁桢将书包从肩上取下来,抬起胳膊的一瞬间,恰让文笙看到了少女起伏的轮廓。文笙听到心里响动一下,脸也有些发热。
他嚅嚅地问,你什么时候来的?
仁桢笑一笑,说,来了一会儿了。看到你正发思古之幽情,不忍惊扰。
她看到文笙手上的虎头,叹道,今天倒带了这么威武的一只来。
文笙便说,这是我的属相。
仁桢认真地看这风筝,又端详他,说,我倒觉得,你缺了些“虎”气。
文笙想一想,自嘲道,生肖作准,属龙的岂不是都做了皇帝。
仁桢没接她的话,四面看一看,又深深吸了一口气,说,襄城没变的除了青晏山,怕就是这段城墙了。如今,连禹河都改了道。
她指着稍远的方向,有一处颓垣。她说,那年秋天,你就站在那儿,放一只大鹞子。
我认得你。文笙说。
仁桢问,什么?
文笙说,那会儿,你说的头句话是,我认得你。
仁桢愣了愣,然后是恍然的神情。她定定看着文笙,说,我也认得你。
他们在对视中,回忆着彼此说过的这句话。风吹面不寒,这些年过去,已有些物是人非。他们都长大了,文笙心中有淡淡的凄楚。手一松,风筝掉落在了地上。
仁桢捡起来,看着虎头铜铃似的眼,说,当年你肯收我作徒弟,我现在已经是个高人了。
文笙轻轻说,现在也不迟。
他将摇车放在她手里,举起那只风筝,迎着光远远地抛掷出去。风筝打了几个旋。他执着线,腕子抖一抖,轻轻扽一下,虎头渐稳稳地升起来。他便嘱她放线,一点点地将线送出去。风筝越飞越高,背着夕阳,光线映照下是通透的明黄。虎须在风中凛凛地抖动,整个虎头便活了起来。
仁桢瞇起眼睛,看风筝慢慢地靠近云端,腾挪起伏。大约因为距离,那虎头的形态便格外真一些。虽见首而不见尾,已有王者气象。仁桢便说,若是人也如这风筝,飞得起来,便可望得远些,看得也多些。她叹一口气,说,我还没出去过襄城。
文笙便说,风筝飞得再高再远,终是有条线牵着。有了这条线,便知道怎样回来。
这时候,风却突然大了。两个人看着虎头,在空中摆动了一下,慌了神似的,上下打起了圈,转了一会儿,像是要掉落下来。文笙站起来,将手中的线高高扬起,趁着风势。然而,风太烈,线紧紧绞住了他的手指。
风向乱了,收线。他说。
他只顾着看那风筝,并未留神摇车还被仁桢抓着,竟一把捉住了仁桢的手。两个人都木了一下。文笙急忙松开了。风筝线终于没了节制,软软地荡成一个弧形。虎头懒懒晃一晃,像被抽掉了筋骨。这一刻,文笙看见,仁桢忽然抬起脚奔跑起来。一手执摇车,一手将风筝线举着,在城墙上奔跑。围巾落到了地上,她也不管不顾。一忽悠,已跑到城墙的另一端去。风筝线绷紧了,而那虎头,竟然在这速度中,慢慢地又升起来,渐渐稳实地停在了空中。
仁桢气喘吁吁,看文笙走过来,是个欲言又止的神情。她揉一下胸口,气喘匀了,这才朗声大笑,说,吓着你了吧,没见过姑娘像我这样野跑的。
文笙将围巾递过来,仍呆呆地看她,说,眼看要掉下来,竟被你救了。
仁桢说,危难之间,文的不行,便要来武的。我常顾不得那许多的规矩,是个吴下阿蒙的脾气。
文笙便笑了,说,你倒给我上了一课。
风渐渐匀了。文笙用一块石头,将摇车压住,让风筝自己飘浮。两个人,便坐在城墙上。仁桢说,让你笑话,我真是无半点闺秀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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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笙脱口而出,我并不喜欢闺秀。
待说出来,觉得不妥,竟也收不回去。眼睛直直地望着前方。两个人都沉默了。
半晌,他听见仁桢的声音,我是许久没有这样快乐了。
仁桢喃喃道,你方才说,有了线,风筝就知道回来的路。可如果这线断了,不是有更大的世界等着,又何尝不好?
文笙想一想,说,人,总要有些牵挂。
仁桢转过头,看着他,颜色肃穆了些。她说,你既出去了,为什么又回来。你的牵挂又是什么。
她忽然伸出手,将文笙的右手捉过来。文笙触电一样,想抽回,却被她牢牢地攥住。他不再挣脱,由着她翻过自己的手掌,轻轻抚摸虎口上粗糙的茧。她的手指,顺着他的掌心描过。一条生命线,深刻绵长。
仁桢说,那天在“容声”,你遥遥望过来。看眼睛,我知道你是经历过生死的人。
文笙说,活着,便无谓再想旁的事了。
这时候,天色渐渐暗淡下来,一点一点的。他们便坐着,也不说话。余晖将两个人包裹住,金灿灿地,和那城墙的轮廓,熔在一块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