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安便说,我几时说要去四马路了?现时外地的角儿,哪个不去“大世界”的“乾坤”先热个场?瞧你也来了半年,“哈哈镜”什么样都没见过。快走,韩老板稀罕,我求爷爷拜奶奶弄了几张票。叫上那个小赤脚大夫,算还他个人情。
文笙说,人叫阿根。
永安有些不耐烦,快走,管他阿根阿叶。
站在连幢的高大建筑底下,阿根仰望那几层奶黄色的尖塔,说,乖乖。平日经过了,也不觉得高。
文笙说,你也没来过?
阿根回他,我是劳碌命,觉都不够睡,哪来过这种高级地方。
待进去了,才知道大世界的“大”,绝非虚名。中西合璧,光怪陆离。想得到的玩意儿,这里有。书场,杂耍,影戏院,各色戏台;想不到的也有,只那露天的空中环游飞船,倒将天津劝业场的“八大天”实在比了下去。
阿根一个大小伙子,这会儿露出了孩子相,和文笙两个未免应接不暇。文笙一回头,却看见永安远远地站在廊柱底下,正和一个女人说着话。因为远,那女人辨不清面目,只看见穿得极时髦绚烂的旗袍,身体微微动作,在灯光里便是一闪。女人执着香烟,悠悠地抽上一口,吐出来。永安便伸出手去,顺那烟的方向,迅速地做了个捉住的动作,然后放在自己唇边一吻。女人便在他肩头轻轻打了一下。永安趁势搂住了她的腰,簇拥着往里走。
阿根说,你大哥要到哪儿去。
文笙想想,说,不管他,玩我们的。
他们站在哈哈镜跟前,看着无数个高矮胖瘦的自己。阿根做了个鬼脸,说,谁说人都能认得自己了。你瞧,这一圈子钟阿根,可有一个一样的吗?
这时候,看见永安急急地跑过来,拉着文笙就走。
文笙问,干嘛去?
永安说,谈生意。
文笙说,你不是和个姑娘在一起,这会儿又要谈生意。
永安说,什么姑娘,一个“龙头”,我也就趁个“拖车”而已。
文笙说,龙头?
永安说,就是舞女。我打发她走了。这回可是个洋人,大生意,机不可失。
文笙说,和洋人谈生意,我能做什么?你那套生意经我看了许多回,也学不来。
永安说,这回不一样,非你不可。他的翻译来不了了,怎么谈?
文笙停住脚,看他一眼,说,永安哥,你可是留过洋的。
永安愣一愣,终于有些沮丧地说,好好。我那口洋文,糊弄乡巴子还成。这真说出来,倒有一半我自己个儿听不懂。
文笙目光茫然。
永安一推他,恨恨地说,祖宗,走吧。
“大世界”闹哄哄的,却不料还有这样清雅的地方。临近大剧院的一处咖啡厅,似一个桃花源。
文笙坐下来,对面是个灰头发的大胡子,对他一眨绿眼睛,说,小伙子,在你们中国话里,你就是及时雨,宋江。
他用中文说“宋江”时嘟起嘴唇,好生俏皮。
永安听明白了,说,对对,我这兄弟,文韬武略,就是宋公明。
三个人聊起来,可聊了好一会儿,并未入港。无非是近来沪上的新闻,大胡子在交易所的斩获,欧洲的天气。绕来荡去,不着痛痒。渐渐地,永安听出不对味儿,时不时问文笙,他就说这些?怎么哪句都不在调上。
文笙也觉得疲惫,就对他说,先生,你有什么要跟我大哥说吗?
大胡子安然将身体向椅背上靠过去,转了转左手大拇指上的翠玉扳指,气定神闲地说,不急。
说完举起手中的杯子,说,中国人是酒满三分亲,我们以咖啡代酒。
永安又听懂了,他轻蔑地看大胡子一眼,那还不得齁死。
这时候,就看见一个高大的青年洋人走进来,对大胡子热络地打招呼。虽然穿戴尚算整洁,但亚麻色的卷发却乱蓬蓬的。
他也伸出手,与永安握了一握。文笙眼神一闪,高鼻深目的轮廓间,不知为何,有些熟悉的东西。
他见文笙穿了中装,临时改变了手势,作了个揖,说,你好,我是Evans先生的翻译,Jacob Yeats。
叶雅各布。文笙不假思索地说出了他的中文名字。
这青年一愣,定定地看他。
文笙轻轻地说,雅各布,我是卢文笙。
这青年愣了一愣,半晌,眼睛猛然亮了。成熟硬朗的脸上,便出现了当年的稚拙气。这让文笙更为确定。
他伸出胳膊,一把将文笙抱住,然后粗鲁地摸一摸文笙的头,用襄城话响亮地说,兄弟,你长大了。
旁边的两个人不禁有些瞠目。永安说,好嘛,文笙,他乡遇故知,还遇上洋人了。该一起喝两盅。
雅各布眨一下眼睛,笑说,我们俩,可是打小一块儿放风筝的朋友。
大胡子一直沉默着,这时,用冷淡的口气说,既然我的翻译来了,就无须劳烦卢先生了。
永安有些犹豫,看着文笙,终于开声,“乾坤”的戏也该开锣了,好不容易弄来的票子。快去罢,小大夫怕也等得急。
文笙起身离开,走了几步,雅各布在后头追过来,在他手里塞了张纸条,说,我的地址,回头找我去。
在一个后晌午,文笙来到虹口靠近周家嘴的小街道。天气晴好,阳光洒落时不时被密集的房屋遮挡,在街面落下暖白的隔断。他渐觉出浓厚的陌生感,来自周遭自成一统的格局。街道上鲜有中国人,他很快意会,这里是异族的聚居之地。然而并非如通常租界堂皇倨傲,而是带着一种谦卑与收敛,默然地建设起具体而微的异域。路过的餐厅、面包房、咖啡馆,都是朴素而逼仄的。由黯淡的老房子改造而成,但是看得出其中力求精致的用心。街道拐角处有一座医院,粉刷得雪白,是这街区里为数不多的基调明亮的建筑。临近的围墙内,响起了手摇铃的声响。很快,一些孩子从大门鱼贯而出,继而散开,热烈地说着话。他们多半长着黑色曲卷的头发,苍白的皮肤。虽然年幼,却隐约有成人的面相。
文笙想,这是一所学校。雅各布给的地址,注明在一所小学的近旁,应该就是这里。他走进隔壁的弄堂,看见弄堂的内里,仍然是中国的。有一个铁皮的牌子,残破而潦草地搭在屋顶上,上面写着“吉庆里”。一户人家的门口,有个分外高大壮硕的妇人,极勉强地蹲下身子,凑着一个铁桶改成的炉子在生火。她举起蒲扇,努力向炉门里搧着。浓烟冒出,熏了她的眼睛。她胡乱在脸上抹了一把,继续工作。
文笙走上前,小心向她打听Mr.Yeats住在哪里。她摆摆手,说不知道,但随即又说,等等,你找Jake?文笙想想,点一下头。
妇人随即直起腰,向弄堂里嘹亮地喊。很快,有人应。文笙看到雅各布冲自己走过来,头发蓬乱。他穿着一件灰扑扑的汗衫,短裤,依然是那个不修边幅的雅各布。
雅各布谢了妇人。那妇人低下头,雅各布很识趣地在她丰腴的脸庞上亲了一下。妇人便发出一串好听的笑声,银铃一般。
文笙跟雅各布走进弄堂深处的小屋,门上还贴着一副对联,被烟火熏得有些发污了。走进房间,令他意外,并不乱。事实上,这里更像个办公室。墙上贴着上海的地图,似乎也有年头了,用颜色笔画着各种记号。依墙摆着书架,搁着几本书,整齐排着牛皮纸的信封,或许是文件。雅各布在一把藤椅上坐下来,椅背断了几根藤条,发出“吱呀”一声响。他挥一下胳膊,示意文笙背后的沙发。沙发很柔软,但隐隐有些陈腐的气息渗透出来。雅各布打开烟盒,点上一支,深深抽一口,慢慢地吐出来。他在袅袅的烟里闭上眼睛,昂了一下头。文笙看见他下巴上浅浅的胡茬。
当他睁开眼,看着文笙,突然间笑了。他问,你怎么在上海?
文笙说,跟着人出来做生意。你呢,怎么舍得离开襄城。
雅各布又抽了一口烟,吐出了一个烟圈。他说,因为叶师娘死了。
文笙心里一凛,问,什么时候的事?
雅各布翘起脚,将烟头在鞋底上碾灭,淡淡说,三年前。她死在美国,没来及看见日本人滚蛋。叶伊莎留在了医院里。米歇尔神父也走了,他想带我去北非。我不会离开中国,离开了,我就什么都不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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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时,文笙只觉得室内的光线突然暗沉下去。雅各布有些恼地说,露西这个娘们儿,老是把床单晒在我的窗户口。奶奶的,还有裤衩奶罩。
文笙看着窗外有些臃肿的人影。他想,雅各布的襄城话,还是很地道。
雅各布说,或许我不该离开。可是我在襄城,什么也没有。况且,现在和这些犹太佬一起,也惯了。
文笙看着他的脸,意识到,自己身处的,正是先前听永安提过多次的虹口“隔都”。永安说到这里,就会抬起腕子,说在那些犹太人手里,可以买到货真价实的二手瑞士表,便宜得不象话。这里的居民,大多从欧洲避难而来,德国、奥地利、十月革命后的苏俄。迫害使他们敛声屏气、小心度日,但并未埋没他们做生意的天分。
米歇尔神父临走,将雅各布托付给一个熟人。雅各布因此来到上海,短暂地受雇于“美犹联合救济委员会”。时值珍珠港事件之后,因美国的暧昧态度,这个委员会渐形同虚设。随着同事们陆续离开,雅各布加入了本地另一个援犹组织。这个组织出自于民间,资金并不宽裕,有些时候,几乎可称得上捉襟见肘。办事处也搬了几次,最终搬到了这个弄堂里,算是安顿下来。然而,也在历次的搬迁中,“隔都”里的犹太人熟悉了他。他的名字雅各布,为他赢得了大部分居民最初的好感。他们带着对待孩子的心情,昵称他为“Jake”。
这是上海潦倒而落拓的一隅,却有一些与雅各布气息相近的东西,令他停留下来。他以一个保护与施助者的角色,看着这些避难者在绝望中寻找生计。他帮他们处理琐事,感觉到他们总是有着无穷的“办法”。狡黠,坚韧,游刃于各种规则的间隙。这一系列的质量,构成了某种近似乐观的假象,足以成为教育的源头。并且,他们也很乐意以寓教于乐的方式投桃报李。在他们的指引下,雅各布用委员会的钱,成功地做成了几笔“生意”。收益大部分入了公帐,也为他自己留下了一些零花。最近一笔,收购了一批私藏的瓷器。卖主是个日本侨民,即将被遣送回国。中间人则是来自奥地利的犹太古董商。他最不济的时候,雅各布无私地帮他寻找过色情画报。在他离开隔都、远赴智利的前夜,二人把盏惜别。他对雅各布说,祝你好运,我的儿子。
由去年秋天开始,这里的居民日渐寥落。各种证件的倒卖变得抢手,雅各布很自然地分上一杯羹。然而,在几次例行的送别后,他发现,这些精明的上帝子民,已达成共识,刻意地让他多赚一些,作为离别前夕的礼物。
文笙问他,怎么想起做翻译?
那不过是我的副业。雅各布轻描淡写地说。这时,外面隐约响起断续的钢琴声。渐渐清晰,连贯,铿锵而起。雅各布将手指在桌上敲击,和着琴声的节拍。
雅各布站起来,对文笙说,出去走走吧。
他推出一辆脚踏车,让文笙坐在后座上。脚踏车在黄昏的街道上行驶,空气中鼓荡起温暖的风。街道上的居民看到雅各布,热烈地与他打招呼。雅各布腾出右手,向一个挎着菜蓝的少女,打了一个响亮的呼哨。少女看他,羞红着脸低下了头。
出了这个小区,街景豁然开阔。这是他们所熟悉的上海。虽不及市中心热闹,但仍然是一派繁荣的景致。一些新的人事,在旧的背景中次第出现,将后者遮没、修补,带着一种欣欣然的基调。尽管步伐匆促了些,但这城市,已具盛世的雏形。
他们一直向南,眼前的开阔,令人心旷神怡。终于到了黄浦江边上,脚踏车的速度慢下来。雅各布哼起了一支旋律,舒缓而宁静。雅各布也长大了,他的声音变得厚重,略微沙哑。声线如同在喉头磨砺,共鸣,流泻而出,是好听的男声。然而文笙还是辨认出了这支旋律。在他少年时代,一个同样宁静的夜晚,叶师娘唱过这首歌。这首来自她的家乡英格兰的童谣,曾在孩子们的心中形成微小的震颤。在这歌声中,他们看着夕阳沉降,一点点地,消失于天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