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庆里”还在,原先的居民搬走了。一户人家传出苏州评弹的声响,嘈嘈切切。忽然“滋滋啦啦”一阵,琵琶声住了,变成一支英文歌,是收音机换了频道。文笙倏然想起那个高大壮硕的犹太厨娘,和她用铁桶改成的炉子。他扫了一眼,那只炉子果然还在,被遗弃在墙角。桶里生出了半尺高的野草,一些已经发枯,另一些仍茂密地绿着。
“侬寻啥人?”文笙听到有人在和他说话。他努力寻找声音的来源,才发现近旁的窗子打开了,一个小囡正用晶亮的眼睛看着他。并没有等他说明来意,小囡用清脆的声音喊,叶雅各布,有客来……
文笙第一次听到叶雅各布的名字被用上海话叫出来,有种滑稽而婉转的美感。片刻,雅各布应声而出,仍然一头乱发,灰扑扑的衬衫。文笙舒了口气,是他熟悉的雅各布。
雅各布微笑着,将烟蒂弹到近旁的沟渠里,大声清了嗓子,吐了一口痰。小囡尖叫一声,说了一句诅咒的话。雅各布嘻皮笑脸回敬过去,用上海话,竟然十分地道。
雅各布拥抱了文笙一下,将他迎进屋。屋子里的陈设并未变,依然陈旧而将就。雅各布将隔壁的一间打通了,安置了一张宁式大床,奢华莫名,以及一个精致的博古架。博古架上摆着形态各异的花瓶与其他文物。雅各布说,全都是真货,做·爱的时候顺便鉴宝,交关好。
文笙不禁问,你怎么还住在这里?
关于他,有种种的传闻。文笙静静望着儿时的同伴,想,雅各布看上去,并不似传闻中的志得意满。
是的,与许多的“中国通”不同,雅各布对于中国的理解是不需要翻译的。他的西人脸孔与本地经验,使他短期内已游刃于华洋两界。他是一个白皮肤的中国人,这是令人嫉恨的事实,却亦令人无奈何。犹太人,教会他如何触类旁通,在夹缝中求生存。这令他在生意场上如虎添翼,特别在上海这样的地方,是必须学会的生存要义。
是她让你来的?雅各布问,同时间打开随身的金属酒樽,呷了一口酒。
嗯?文笙一个愣神。
雅各布抹了一下嘴,瞇起眼睛看他,目光饶有兴味。他说,那个女人。
文笙说,你明知道,那批布被海水泡过,为什么还要卖给姚永安。
雅各布笑了,兄弟,你要弄清楚。货是那个美国佬卖的。作为中间人,我不过选择在适当的时候被蒙在鼓里。
文笙说,那么,现在你知道了。亡羊补牢。请你再做一回中间人,把那批货退回去。
雅各布说,中国的成语不总是那么乐观,我记得还有一个叫做“覆水难收”。他站起身,走到酒柜跟前,取出一支红酒。打开,倒了一杯给文笙,自己一杯。他晃着手中的杯子。文笙看着血红的液体在杯中荡漾。雅各布说,再者,如何证明,那批布不是在交货之后出了事,之前可是验了货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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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笙胸前有些发闷,他说,雅各布,你很清楚这是个局。而且,你也清楚,这笔款是姚永安全部的家当。
雅各布舔一下嘴唇,说,你这个姚大哥若是聪明人,大可以再找一个漂亮的下家。要退回去,并不是不可以。这批货在你们手中才是废品,出去依然抢手。犹太人的生意经里有一条:“完美的东西不一定宝贵,但稀缺的一定值钱。”不过,鉴于已造成的损失,货款大概只能退回三成。
文笙沉默,然后从怀里掏出一张支票,Mr.Yeats,如果你本人可以拿到这么多呢?雅各布扫了一眼支票上的数字,略微迟疑,然后说,让我来试试看。不过,听说姚永安在外头债台高筑。在办妥之前,希望不要出什么乱子。
他将支票接过来,放进抽屉里,并无任何表情。他对文笙举起酒杯,说,兄弟,你长大了。
文笙感到自己的嘴角牵动了一下,他说,雅各布,是谁教会了你这些,那些犹太人?
雅各布走过来,将脸凑近了他。这一瞬间他们的眼神端详彼此,似乎在寻找。然而,雅各布终于转过身去,他说,不,是你。
文笙慢慢抬起头,说,我?
雅各布坐下,在黑暗中笑了。此时的雅各布,笑容灿烂,不明所以。这笑容,在断续间凝固在脸上。他说,记得那年,我们在青晏山上放风筝。你告诉我,放风筝的要诀,是顺势而为。
他走到窗前,望出去。目光停在这城市的天际线。他对文笙说,你看看外头,就是大势。势无对错,跟着走,成败都不是自己的事。快不得,也慢不得。里面有分寸,摔一两次跟头,就全懂了。
文笙站起身,说,雅各布,我走了。
临出门的时候,他回过头,说,顺势的“势”,还有自己的一份。风筝也有主心骨。
文笙没有看见,身后,雅各布站在低沉的暮色中,凭窗看着他,脸庞迅速地抽搐了一下。眼里的光,一点点地黯淡,终于熄灭。
文笙走到弄堂口,穿堂风吹过,竟有些冷了。一只蝙蝠从屋檐下斜飞出来,快速扇动着翅膀,在他头顶飞了一圈,仓皇得很。只片刻,又落在了无名的暗黑中,不见了踪影。
这天晚上,永安没有回来。这并不是第一次。然而,秀芬的腹痛,却更为厉害和频繁,文笙决定将她送进医院去。
待他安顿了秀芬,回到“晋茂恒”,已是午夜。他想要睡一会儿,却如何也睡不着。便起身,喝了一杯水。亭子间有一扇小窗,斜斜地开在屋顶上,他打开了,看见的,是满天的星斗。
秋高气爽。这星便格外清晰,像是缀在墨色的天幕上,灿然成河。文笙便想起小时候,无月秋夜,院落里是薄薄的凉,母亲与他躺在短榻上,望着天,教他念〈步天歌〉。星官星数,言下见象。“清天如水,长诵一句,凝目一星,不三数夜,一天星斗,尽在胸中矣”。
文笙便静静地躺下,只对着那繁星,一句句地念,竟然都还记得。“中元北极紫微宫,北极五星在其中,大帝之座第二珠,第三之星庶子居,第一号曰为太子,四为后宫五天枢,左右四星是四辅,天以太乙当门路。左枢右枢夹南门,两面营卫一十五,东藩左枢连上宰,少宰上辅次少辅,上卫少卫次上丞,后门东边大赞府……”念着念着,竟也沉沉地睡过去了。
清早,他被敲门声惊醒。应了门,门房是焦灼的面色,身后跟着两个警察。
你看看,是不是他。
在光线暗沉的停尸间里,一个穿着白色制服的人,揭开了床单。
黎明,永安被两个早起的渔民发现。他被打捞上来的时候,全身赤·裸,衣裤被潮汐的黄浦江水冲个干净。而他将一套白色的西装迭得很整齐,连同一双皮鞋,端正地放在了江岸上。他用这种方式保留了体面。西装里,夹着一封遗书。信封上写着“秀芬亲展”。
与他有关的遗物,还有一把菜刀。他闯进了一家美国人的商号,在未找到想找的人之后,他将这把刀,掷在了柜台上,夺门而去。
文笙望着永安,被浸泡得浮肿的脸。面色青白,嘴角却有一丝笑意。灯光下,那笑意因为肿胀而扭曲,有些难看。
他想,这是永安哥。
他将手伸到了床单下面,摸到了永安的胳膊。是冰凉的。凉顺着指尖,蔓延上来,让他猛然一个激灵。
他想,这是永安哥。
他听不见身旁的人在说什么。四周一片静寂,他只是盯着这张脸,一动不动地。待他想挪动一下,却发觉自己的身体,一点一点地僵硬了。
文笙走在秋凉的街上。遮天的法国梧桐,历经繁盛的季节,已然凋落。黄叶铺地,踩上去簌簌的响。走着走着,他觉得脚下有些麻木,踉跄地走到一旁去,扶住墙。喘息了一下,这才接着往前走。
医院的走道里,他坐着,茫然地望着病房。待护士打开门的一剎,他才猛然站起来,向里看一眼。
秀芬正沉沉地睡。
他将那封信,捏一捏,在怀里揣得更紧了一些,走出去。
第二天的傍晚,仁桢到达上海。
文笙走到了楼梯口,看见仁桢站在他面前。她说,进门说吧。
她的身边没有任何行李,接到了文笙的电话,便奔向了火车站。
文笙为永安处理了善后,发了一个电报给昭如。母亲将出面联络温县会馆。永安的老家讲究,他途客死,叶落归根。
两个人进了屋,对面坐着,许久没有说话。过了一会儿,房间里渐渐地黑了。文笙才抬起头,对仁桢说,饿了吧?
这一霎,他的眼睛,与仁桢的目光撞上。才知道她一直看着自己。
在对视间,文笙觉得对面的人,有些陌生。
半晌,仁桢开口说,你瘦了。
这句话,在文笙心里击打了一下。他抬头看着这女孩,向他走近,走到了他的面前。她将他的头,轻轻揽过来,靠在自己身上。
那淡淡的气息,是他所熟悉的,将他包裹。猛然间,他觉得先前的紧张与坚硬,被打开了一个缺口,猝不及防。他觉得自己微微颤抖了一下,眼睛被火热的水充盈,决堤一般。他哭了,突然哭出了声音。如同一个孩子,放任地哭了,哭得如此伤心、痛彻。仁桢静静地搂着他,搂得越发的紧,不再言语,由着他哭,直到让自己与他一同颤抖。
待这一切停息,仁桢说,永安哥的孩子,要平安地生下来。
这天夜里,文笙发起了高烧。仁桢没有回旅馆,留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