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生,我昨天收到台鲁森银行一封信,通知我某些消息——或者“字眼儿无关紧要,小姐,这两个字眼儿都可以用。”
“——是有关我那从未见过的——故世那样久的——先父一笔不足挂齿的财产——”
劳瑞先生在椅子上挪动了一下身子,带着不知所措的神情向那一串好客的黑色小爱神看了一眼,仿佛他们那些荒唐怪诞的篮子里装着能够对人有所帮助的东西似的!
“——使得我必须得到巴黎去,在那儿和一位为这件事特意派往巴黎的先生接洽。”
“正是我本人。”
“我正是要恭听你的见教,先生。”
她向他屈膝行礼(年轻女士在那个年月都是行屈膝礼的),真心要向他表示,她觉得他比自己的年齿智慧都高得多。他向她再施一礼。
“我答复银行,先生,既然那些知情人那样好心向我提出建议,认为我到法国去实属必要;而且因为我本是孤儿,又没有能伴随我去的朋友,如果有幸得到慨允,在旅途中能置自己于那位先生的保护之下,那我将至为珍视。这位先生事先已离开伦敦出发,不过我估计已经随后派了一位信差去,请他惠允在此一候。”
“我很荣幸,”劳瑞先生说,“能够受此重托。我将更加荣幸,如能完成这一重托。”
“先生,我对你至诚感谢,我对你感谢不尽。银行告诉我,这位先生会向我解释这件事的详情,而且具有令人吃惊的性质,我自己必须做好准备。我自己已经尽最大努力作好了准备,同时我自然怀有强烈急切的兴趣,想知道那是些什么情况。”
“自然,”劳瑞先生说。“是啊——我——”
他又把那顶鬈曲的亚麻色假发在两只耳朵上边按了按,停了一下之后又加上一句:
“真不知从哪里说起才好。”
他没有开始说,而且犹犹疑疑地迎着她的目光。那幼嫩的前额向上一扬,显出那种独特的表情——不过,它不仅独特,而且透着灵秀,富有个性——同时她举起手来,仿佛是用一个无意的动作抓住或者留住什么一闪而过的影子。
“我真是从来没见过你吗,先生?”
“难道不是吗?”劳瑞先生摊开双手,面带一种爱好反驳争辩的笑容向外伸着。
她本来一直站在椅子前面,这时心事重重地坐下来。她那眉宇之间,就在那要多精细就多精细的秀气的女性鼻梁上方,表情更加深沉了。他看着她陷入沉思,而在她再次抬起眼睛来的时候,他就继续说道:
“在你客居的国家里,我认为,把你当作一位年轻的英国小姐来称呼,是再好也没有的了。你说是不是,马奈特小姐?”
“你请便,先生。”
“马奈特小姐,我是一个办业务的人。我有一桩事务性的事情要亲自来完成。承蒙见纳,请你除了把我当作一架会说话的机器之外,不要管我别的什么——真的,除此之外我什么也不是。我想要,请你准许,给你小姐讲我们一位顾客的故事。”
“故事!”
他仿佛是故意弄错了她刚才重复了一遍的这个字眼儿,匆匆忙忙地接着说,“是的,顾客;在银行的业务上,我们通常把跟我们打交道的人叫顾客。他是一位法国先生;一位从事科学的先生;一位造诣很高的人——一位医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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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是的,是博韦人。像你父亲马奈特先生(12)一样,这位先生是博韦人。像你父亲马奈特先生一样,这位先生在巴黎很有名。我很荣幸在那儿认识了他。我们的交往是业务上的交往,但是很密切。那时候我在我们的法国分行,而且已经——噢!二十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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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那个时候——我是不是可以问问,那是什么时候,先生?”
“我说的是二十年前,小姐,他娶了——一位英国太太——而且我是受托人之一。他的业务,像其他许多法国先生和法国人家的业务一样,完全在台鲁森手上。以类似方式,我是,或说我一直是我们行一大批顾客这样那样的受托人。这些都不过是业务上的交往,小姐,这当中没有什么友谊,没有什么特别的爱好,没有什么类似感情的成分。在我一辈子办业务当中,我打发了一桩又一桩,就像我在一天办业务当中打发了一个又一个顾客一样,简单说,我没有任何感情;我不过是架机器。不断地——”
“不过,这是我父亲的故事,先生,我渐渐想到,”——她好奇地皱起额头,目不转睛地对他看着。“我母亲在我父亲去世后仅仅两年就去世了,于是我成了孤儿,就是你把我带到了英国。我差不多完全肯定那就是你。”
劳瑞先生握住那只迟迟疑疑地伸过来信任地抓住他的手的小手,带点儿郑重的神态放到自己唇上。然后他把这位年轻小姐立即又引回她的座位,她坐着仰望他的脸,他站着俯视她的脸,这时他一直是左手扶着椅背,用右手一会儿擦擦自己的下巴,一会儿按按两只耳朵边上的假发,一会儿强调一下他刚才说的话。
“马奈特小姐,那就是我。我提到,我没有任何感情,而且我和所有我接触的人保持的交往不过是业务交往,你考虑到从那时以后我从没见过你,也就会看得出来,我刚才说的是多么真切。是没见;从那以后你一直是台鲁森银行的被监护人,而我从那以后又一直为台鲁森银行别的业务奔忙。感情!我没有时间,顾不上,也没有那种机会。我一辈子都在开一架庞大的摇钱机器,小姐。”
劳瑞先生把自己从事的日常工作这样奇怪地描述了一番之后,又用双手把他那顶亚麻色假发在头上按平(这太没有必要了,因为它本来表面就那么光亮,再也没有比那更伏帖的了),然后又恢复了他原来的姿势。
“到此为止,小姐(正像你所说的),这都是你那位令人惋惜的父亲的故事。现在出现了不同的情况。如果你父亲死的时候并没有真死——别害怕!你那么吃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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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确实吓坏了。她用双手抓住了他的手腕。
“请,”劳瑞先生用一种抚慰的调子说着,把放在椅子靠背上的左手放在她那抓着他、剧烈地哆嗦着乞求帮助的手指上,“请控制住你自己,不要激动——这是一桩业务上的事。像我刚才说的——”
她的神态使他那样不安,所以他打住了,走了一下神,随后才又重新开始:
“像我刚才说的,假如马奈特先生没有死,假如他是突然之间无声无息地失踪了;假如他是遭人绑架;假如即使没有法子追寻,也不难猜想他到了多么可怕的地方;假如他有一个仇人,还是他的某一个同胞,在海那边,他能够行使我平生所知胆大包天的人也不敢悄声提起的一种特权,比如说,一种填写空白捕票,随便把人投入监狱,一关就是多少年,使人湮没无闻的特权(13);假如他妻子乞求国王、王后、朝廷、教会,想得知一点他的音信,但都是徒劳;——那么,你父亲的身世,或许就是这位不幸的先生、博韦的那位大夫的身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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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求你再多讲讲,先生。”
“我很愿意,我就要往下讲,你受得住吗?”
“只要你不像这会儿这样把我弄得疑惑不定,我什么情况都经受得住。”
“你说话很镇静,而且你——是很镇静的。那好!”(尽管他显得并不像他说的那么放心。)“这是一桩业务上的事。请把这当作一桩业务上的事——一笔非办成不可的业务。那么假如这位大夫的妻子,尽管是一位勇气十足、十分坚毅的太太,在她的小孩出生之前因为这些事受了那么剧烈的折磨——“这个小孩是个女儿,先生。”
“是个女儿。一——一桩业务上的事——不要难过。小姐,假如这位可怜的太太在她的小孩出生之前受到了那么剧烈的折磨,因此她下定决心尽量让这个可怜的孩子不要一出生就继续遭受任何一点她已经饱尝的痛苦折磨,从小就教育她,让她以为她父亲死了——别,别跪下!老天爷,你干吗要对我下跪!”
“因为你讲了真情。啊,诚恳好心的先生,因为你讲了真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