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金色丝线 第二十一章 足音回响 · 3

发布时间: 2019-12-03 21:20: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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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带我去北楼!”德发日说,“快!”

“你要是跟我来,”那人答道,“我绝不会说假,可是那儿一个人也没有。”

“北楼一百零五号是指什么?”德发日问。“快说!”

“指什么,先生?”

“那是指一个犯人,还是指一个犯人呆的地方?要不,就是指要我把你打死?”

“杀了他!”雅克三号报丧似地呱呱叫着,他早已走近前来。

“先生,那是一间牢房。”

“带我去!”

“那走这条路。”

雅克三号一如既往怀着热切的愿望,见到两人话题已转,流血似乎不太可能,显然大失所望了,他一手抓住德发日的胳臂,就像德发日抓住那个狱吏。他们简单交谈的时候,三个人的头凑到了一块儿,即使这样,他们也不过刚刚能听到彼此说话的声音,因为当时那人海肉浪冲入了城堡,淹没了它的场院、走廊和楼梯,喧嚣之声真是震耳欲聋。墙外四周,人海也带着深沉嘶哑的吼声拍击墙壁,不时有一两句断断续续的呐喊从中迸发出来,像是浪花腾空。

穿过一条条永远不见天日的昏暗拱廊,经过一道道连接着漆黑囚洞和囚笼的阴森可怖的小门,走下岩洞石阶一样的阶梯,然后又迈上崎岖的石头和砖头陡坡,要说是楼梯,还不如说是一道并不流水的瀑布山崖,德发日,那狱吏和雅克三号一个抓住一个的胳臂,尽可能加快脚步往上走,那肆意泛滥的洪水,特别是在开头的时候,还从四面八方向他们涌过来,又从旁边冲过去,但是等他们下完了楼,摸索着蜿蜒爬上一座塔楼的时候,就剩下他们三个了。堡垒里里外外的风暴洪涛,透过高厚的墙壁和深邃的拱廊,在这里只是嗡嗡作响,他们仅仅能听出一种单调低弱的声音,仿佛他们刚才经过的那阵鼓噪喧哗,几乎已经震坏了他们的听觉。

这个狱吏停在一个低矮的门口,把一把钥匙插进锁眼,咔嚓作响,他把门慢慢推开,他们一起低下头走进去的时候,他说:

“北楼一百零五号!”

墙壁高处有一个安着粗栅栏、没安玻璃的小窗,前面还立了一块挡住窗口的石头屏风,这样一来,只有低低弯下身子抬头仰望,才能看见天空。离窗口不到几尺远的地方,有一个小烟囱,用又粗又重的栅栏挡着。壁炉里有一堆像羽毛似的陈年木灰。还有一条板凳,一张桌子,一个草铺。周围是四面发黑的墙壁,一面墙上钉着个生锈的铁铃。

“拿火把慢慢照照这些墙,好让我看看,”德发日对狱吏说。

这个人照办了,德发日就顺着亮光仔细地看。

“等会儿!——看这儿,雅克!”

“亚·马。”雅克一边急煎煎地看,一边哑着嗓子念出来。

“亚历山大·马奈特。”德发日一边用他那厚厚沾满火药显得黢黑的食指指着那两个字母,一边跟他咬耳朵说。“在这儿,他还写着‘一个不幸的医生’。这也是他,毫无疑问,是他在这块石头上刻下了一个日历。你手里拿的是什么?是撬棍吗?给我!”

这时候他自己手里一直还拿着放炮用的火绳杆。他立刻把这两件家伙换了一下,转向虫蛀过的凳子和桌子,三下两下就把它们打得粉碎。

“把亮儿举高点儿!”他怒气冲冲地对狱吏说。“在这些碎木头中间仔细看看,雅克,啊!我的刀在这儿,”他把刀子扔给他,“劐开草铺,搜搜那些草秸。把亮儿举高点,你!”

他用恫吓的神气看了狱吏一眼,爬上了壁炉,往上看烟囱,用撬棍敲打烟囱的一边,把它们撬开,然后使劲撬那挡在上面的铁栅栏。不到几分钟,有些灰皮和墙土就开始掉下来,他转过脸去躲开了;在这堆土里,在那陈年木灰里,在他用家伙伸进去或是撬开的烟囱缝里,他都小心翼翼地到处摸索。

“木头里面,干草里面,都没有什么吗,雅克?”

“没什么。”

“咱们把它们聚到一块,堆在牢房中间。就这样!把它们点着,你!”

狱吏点起这一堆木头和干草,火苗熊熊燃烧,热气腾腾。他们又躬身从那低矮的拱门走出来,让火在那儿烧,然后转身从原路走回院子。他们一路走下来,直到又一次置身于汹涌的洪流之中,似乎才恢复了听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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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发现人海正在起伏翻腾,寻找德发日本人。圣安东的人正在吵吵嚷嚷,要他们的酒铺老板率先将把守巴士底狱并开枪杀人的长官(6)看押起来。不然的话,这个长官就走不到市政厅去受审了(7)。再不然,这个长官就会逃跑,人民的鲜血(世世代代都一钱不值,突然之间值起钱来了)就要白流,无法报仇雪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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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绪激昂、纷争喧嚣的怒海几乎把这个面目可憎的老官员包围起来了,他因为穿着灰上衣、佩着红绶带而非常显眼。人海中只有一个十分镇静的身影,而且是个女人的身影。“看,我丈夫在那儿!”她指着他喊道。“看德发日!”她寸步不离地紧靠这个面目可憎的老官员站着,而且一直坚持寸步不离,紧靠着他;德发日一伙人押解着他往前走的时候,她一直坚持寸步不离,紧靠着他一路走过一条条大街;等他快要到达预定地点,背后的人开始揍他的时候,她一直坚持寸步不离,紧靠着他;在那些戳刺和捶击像酝酿已久的大雨倾盆而下的时候,她一直坚持寸步不离,紧靠着他;他在这一阵急雨中垂下头来的时候,她靠他很近,她一时兴起,把脚踩到他的脖子上,用她那把毫不容情的利刃——那是早就准备好了的——把他的头砍了下来。

时候到了,圣安东的人该执行他们那令人胆寒的计划了:要把人吊在一盏盏街灯柱上,让大家看看圣安东的人是什么样儿的人,看看他们能做出什么事。圣安东的人热血朝上涌,而那由铁腕所执行的专制统治的热血,则往下淌——淌到市政厅台阶上那个官员的尸体僵卧着的地方——淌到德发日太太那只鞋的鞋底上,她刚才就是穿着这只鞋踩住那个人,稳住他的身子,以便使他身首异处。“把那边的灯放下来!”圣安东的人怒目四射寻找了一阵新的处死方式之后说,“他那些兵要留一个在这儿站岗!”一个哨兵就摇摇晃晃地给吊起来了,接着,人海又继续向前冲去。

人海漆黑,气势汹汹,浪浪相逐,无坚不摧,其深尚不可测,其势尚不可知。这无情的人海澎湃激荡、汹涌翻腾的形态,千变万化,复仇的呼喊此起彼落,历尽苦难的面孔坚如铁石,任何怜悯也不会显露丝毫痕迹。

但是在这人海当中,各种残暴酷烈的表情都活灵活现,只有两组人面——每组数目都是七个——因为那么一成不变地与众不同,滚滚波涛从来未曾卷带过比这更加令人难忘的覆舟残骸。七个囚犯的面孔(8),因刚才冲进他们墓穴的狂涛而倏忽获释,给人们高高地举在头上,他们的面孔全都大惊失色,全都不知所措,全都惶惑不安,无限惊愕,仿佛世界末日已经来临,而在他们周围欢欣雀跃的则都是受苦受难的亡魂。看另外七个面孔,抬得更高的七个死人的面孔,他们搭拉着眼皮,半睁半闭着眼睛,好像在恭候世界末日。这些冷漠无情的面孔,还带着期待而绝望的表情;这些面孔,处于可怕的停歇之中,好像还要抬起闭上的眼皮,用毫无血色的嘴唇喊出证词说:“此即尔等所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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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个获释的囚犯,七颗挑在枪尖上、鲜血淋漓的头颅,由八座强固塔楼组成、令人诅咒的堡垒的几把钥匙,人们发现的久已心碎而死去的旧日囚犯的几封信和其他纪念物——如此等等,由圣安东区来的护送行列的脚步发出惊天动地的回响,在一七八九年七月中旬通过巴黎的街道。啊,上苍保佑露茜·达奈的幻想,让她的生活远远躲开这些脚步吧!因为这些脚是鲁莽、疯狂而又危险的;而且,自从德发日酒铺门前摔破了酒桶以后经历了这么多年,这些脚一旦浸染上红色,就不容易清洗干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