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卷 一、热昏的疯狂 · 2

发布时间: 2019-12-03 22:46: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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克洛德正处于着魔中邪的状态,他仿佛看见了——亲眼看见了——地狱的钟楼。这整个恐怖高塔上上下下闪耀着的无数灯光,他觉得就是地底下那巨大火炉(4)的一扇扇门户,从里边传出的人声和喧嚣,就是地狱的呼喊、死亡的喘息。于是,他害怕了,两手捂住耳朵不去听它,转过身不去看它,快步逃跑,远远离开这可怕的幻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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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幻景是在他心内。

他回到了街上。店铺门口灯光下来来往往的行人,他觉得是幽灵在他身旁飘荡。奇特的喧闹声在他耳朵里鸣响。异常的幻觉惊扰他的心智。房屋、街道、车辆、男女行人,他都看不见,眼前只有一团模糊,无以言状之物各自边缘嵌合,浑然合为一体。在小桶厂街拐角处有一家杂货店,按照古老的习俗,它的披屋门面整个周围都有一道道白铁,上面悬挂着一圈木制蜡烛,在风中互相撞击,啪达啪达响,就跟呱嗒板似的。克洛德觉得,仿佛听见的是鹰山(5)上那一大堆骷髅头在黑暗中撞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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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喃喃自语:“啊!夜晚的风吹得它们互相碰撞,使它们铁链的鸣响混杂着它们骨头的响声!她或许也在那里,在它们中间!”

晕头转向,他不知何往。走了一段路,他发现已经来到圣米歇桥。一栋房屋的底层窗子里透出灯光。他走近前去,穿过窗户的裂缝,他看见里面是一间肮脏的小厅。这间屋子仿佛勾起了他心中的某种模模糊糊的回忆。房子里,在微弱的灯光下,有个面色红润的金发青年,哈哈大笑,搂抱着一个不知羞耻袒胸露臂的姑娘。灯旁有个老太婆在纺线,声音颤抖地唱着。那年轻人时笑时停,老太婆的歌声也就继续传至教士的耳鼓。这好像是一支不易理解、然而可怕的歌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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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到这里,年轻人大笑,抚摸那姑娘。老太婆是法路岱,姑娘是妓女,那青年就是副主教的弟弟约翰。

副主教继续窥视。这个景象也好,别的任何景象也好,在他反正已经漠然。

“凭我的灵魂!天黑下来了。市民们点燃蜡烛,好上帝点燃星星。”

然后,约翰回到婊子身旁,砸碎了桌上的一个瓶子,叫道:

“已经光了,牛的角!钱也没有了!伊莎博,亲爱的,我不满意朱庇特,除非他把你这对雪白的奶子变成两只黑酒瓶,让我日日夜夜从里面吸饮博纳葡萄酒!”

玩笑开得漂亮,那粉头笑了起来,约翰也就出去了。

堂克洛德刚刚来得及跳下地,几乎给弟弟迎面撞上,看见,认出。幸亏街上很黑,大学生也醉了,不过,他还是看见了有个人躺在街上泥泞里。

他说:“哈,哈!这家伙今天玩得够快活了!”

他伸腿踹踹堂克洛德。克洛德屏息不语。

约翰又说:“醉死了!得,他灌饱了。真是酒桶里掉出来的蚂蟥。”他俯下身子看看,又说:“还是个秃子!是个老头!Fortunate senex!(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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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着,堂克洛德听见他走了,边走边说:

“反正是一回事,理智是个好东西,而我哥哥既理智,又有钱,真走运!”

于是,副主教一跃而起,看见圣母院的巨大钟楼在黑暗中矗立在万家房舍之上,便一溜烟地跑去了。

等他气喘吁吁跑到前庭广场,不由得往后一退,不敢抬眼去看那致人死命的建筑物。

他低声说道:“啊!那样的事情,今天,就在今天上午,当真是在这里发生的!”

终于,他硬着头皮看看主教堂。门脸是阴森森的。它背后是灿烂的星空。一弯月亮刚从地平线上跃起不久,这时正滞留在右边钟楼顶上,像一只发光的鸟雀栖息在剪影呈一个个黑色梅花状的栏杆边上。

修士后院大门紧闭。不过,副主教总是随身带着他那间实验室所在的钟楼的钥匙。他掏出来把门打开,钻进教堂。

他发现教堂里面像地穴一般黑暗死寂。到处都有大块大块的黑影,他知道这是为上午的死刑典礼张挂的帷幔还没有拆除。那银制大十字架在黑暗中以点点光斑闪亮,就像这坟墓似的夜空中的银河。唱诗班后面那几扇长窗的尖拱窗顶露出在黑色帷幕上面,一线月光透过窗子的彩色玻璃,玻璃窗显出可疑的颜色如同这黑夜一般:紫中泛白,白里透青,只应为死人脸上所有。副主教看看唱诗班席次四周窗顶的这些惨白尖拱,感到好像是看见了那些受天谴下地狱的主教们的法冠。他闭上眼睛,等他把眼睛重新睁开,又觉得这是一圈白如死灰的面孔在凝视他。

他赶紧穿过教堂飞奔。这时,他好像感觉到教堂本身也在摇晃,动荡,有了生命,活起来了,每根粗大的圆柱变成一个巨爪,用它那扁平的足趾拍击地面,庞大的主教堂仿佛只是一头怪异惊人的巨象,呼呼喘气,行走着,以柱子作腿,两座钟楼是大象的鼻子,张挂的黑幕就是大象身上的鞍衣。

这样,他热昏的疯狂就剧烈到了极点,在这不幸的人看来,外在世界也就只是《启示录》般(7)的奇异景象,明显可见,可以触知,令人毛骨悚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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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那么一瞬间他感到轻快了一点:他向里侧走去,看见几根粗壮的柱子后面有一点灯亮,微微闪着红光。他跑过去,好像那是他的指路明星。其实,那只是圣母院里铁栅栏里面公用祈祷书上面日夜照耀着的可怜的小灯。他迫不及待地猛扑过去,抓住这本圣书,希望从里面找到慰藉或鼓舞。祈祷书恰好翻开在约伯这一段上,他瞪着眼睛看了这一句:

“有灵从我面前经过,我听见微微的声息,我身上的毫毛直立。”(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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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到这样阴惨惨的词句,他的感觉就像是一个瞎子捡起一根棍棒,却被这根棍棒打了。他两腿一软,瘫倒在地面上,想到了白天死了的那个姑娘。他感到头脑里掠过并满溢出怪异可怕的烟尘,仿佛自己的头颅变成了地狱之火的烟突。

他就以这种姿势躺着,似乎躺了好久,什么也不想,完全被压倒在恶魔巨掌之下。终于,他恢复了一点力气,想到该躲到钟楼里去,挨近他忠实的卡席莫多。他爬起来,心惊胆战,便拿走祈祷书上面照亮用的小灯,这当然是亵渎,可是这点小事他再也顾不得了。

他从钟楼里面的楼梯缓缓拾级而上,心里直是发怵。他手里的神秘灯光,在这样夜深人静时分,从一个枪孔到一个枪孔,徐徐而上,直至钟楼顶上,想必也使得广场上稀少的几个行人毛骨悚然。

忽然,他感到脸上一阵清凉,发现自己已经走到最顶层走道的门口(9)。空气冷冽。夜空中漂浮着几朵白云,宽大的絮片彼此覆盖,在边边角角上挤碎撕裂,犹如冬尽春来河开解冻。弯弯的月亮搁浅在浮云之间,好像一只天舟挤夹在空中这些冰块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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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垂目下望,穿过两座钟楼之间的一根根小圆柱的栏杆,向远方眺望片刻,只见薄霭缭绕,雾气茫茫,隐约显现出沉寂群集着的巴黎城屋顶,尖峭,不可尽数,细微波动着,好似夏夜平静海面上微波荡漾。

月儿投射着微弱光线,天地一色,一片灰蒙蒙。

恰在这时,时钟发出它那尖细而继续的声音。子夜敲响。教士想起了今日中午。又是一个十二点。

他自言自语:“噢!她现在大概全身都冰凉了吧?”

忽然,一阵风吹熄了他的灯。几乎与此同时,他看见钟楼对面拐角的地方出现了一个白糊糊的影子,一个形体,一个女人。他不禁全身战栗。这个女人身旁有一只山羊,咩咩的叫声掺和着最后一记钟响。

他奋力挣扎着去看。就是她!

她面色苍白而阴沉。头发还像上午那样披散在两肩。不过,颈子上没有了绳索,手也没有捆着。她解除了束缚,她已经死了。

她全身缟素,头上也是蒙的白纱。

她仰面望天,款步向他走来。那超自然的山羊紧跟着她。他浑如化作了石头,身体沉重,逃遁不得。她每进逼一步,他就后退一步。也只能这样了。就这样,他缩进了楼梯下黑暗的拱顶下面。他想大概她也要进来,吓得浑身冰凉。当真如此的话,他也只能吓死完事。

她果然走到楼梯门口,在那里站了一会,凝目向黑暗中注视,但是似乎没有看见教士,径自过去了。他觉得她好像比生前身材高大。他透过她那洁白的衣裙看见了月亮,还听见了她的呼吸声。

她走过之后,他开始下楼,缓慢得就跟他刚才看见的幽灵一样。他感到自己也成了幽灵,失魂落魄,毛发倒竖,小灯已经灭了,还擎在手里。一边走下螺旋楼梯,一边清清楚楚听见自己的耳朵里有一个声音在讪笑,在念叨:

“……有灵从我面前经过,我听见微微的声息,我身上的毫毛直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