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发布时间: 2019-12-03 22:54:4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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庄园农场的琼斯先生,过夜前倒是把鸡舍一一上了锁,可实在因为酒喝得太多,还有好些旁门小洞却忘了关上。他打着趔趄走过院子,手里提的一盏灯的环状光影也跟着晃来荡去。一进后门,赶紧甩腿踢掉脚上的靴子,先从洗碗间的啤酒桶里汲取了这天的最后一杯,然后往琼斯太太已经在那儿打呼噜的床上走去。

卧室里的灯光刚一熄灭,一阵轻微的响动顿时席卷农场里所有的圈棚厩舍。日间就已有所传闻,说是老少校——也就是那头曾经获奖的公猪——头天夜里做了个奇怪的梦,想要讲给别的动物听听。此前已经约定,但等拿得稳琼斯先生不会来搅局了,所有的动物马上到大谷仓集合。老少校(大伙一直都这么叫他,虽然昔年他参展时的报名是维林敦帅哥)在农场里真可谓德高望重,每一只动物都不惜少睡个把小时,十分乐意来听听他要讲些什么。

大谷仓的一端有个稍显隆起的平台,少校已然给安置在那儿铺了干草的一张床上,从梁上挂下来的一盏灯就在他上边,挺舒坦。他有一十二岁了,近来颇有些发福,但他仍不失为一头相貌堂堂的猪,俨然一位睿智的忠厚长者,尽管事实上他的犬牙始终没有长出来。过不多久,其余的动物也开始陆续到场,并按各自不同的习惯安顿停当。最先来的是三条狗,分别叫做蓝铃铛、杰茜和钳爪;接着到的几头猪当即在平台前安营扎寨。一些个母鸡栖留在窗台上;有几只鸽子扑棱棱飞上了椽子;牛羊们在猪后面趴下来,开始倒嚼。两匹拉套干重活的马,一匹叫拳击手,一匹叫紫苜蓿,是齐头并进一起来的。他俩走得非常慢,毛茸茸的大蹄子踩到地上时十分小心翼翼,生怕干草里会藏着什么小动物似的。紫苜蓿是一匹母性洋溢的壮实雌马,现在步入其中年期,在生育过四胎之后,她再也没能重塑自己昔日的体态风韵。拳击手则是个庞然大物,几乎有六英尺高,论力气顶得上寻常的马两匹合起来那么大。顺着他鼻梁长就白白的一道毛色,使他的相貌总有那么点儿傻里傻气,而他的智能也确实算不上出类拔萃,不过凭着其坚忍不拔的性格和惊天动地的干劲,他还是到处赢得大家的尊敬。继两匹拉套马之后到达的是白山羊慕莉尔和驴子本杰明。后者在农场里算得上最资深的动物,脾气也是最坏的。他难得说话,一旦开口通常会发表一些冷嘲热讽的怪论,例如他会说上帝赐给他尾巴以便驱赶苍蝇,然而他宁愿尾巴和苍蝇都不要。在农场的动物中,惟独他从来不笑。倘若被问到这是为什么,他会说他看不出来有什么值得一笑。不过,他对拳击手倒是佩服得五体投地,尽管并不公开承认这一点;他俩每每一块儿到果园后面的一小块牧地去共度星期天,互相紧挨着吃草,可就是从不搭话。

现在言归正传,拳击手和紫苜蓿两匹马刚趴下来,便有一窝子失去了母亲的小鸭有气无力地细声叫着鱼贯而入,一边左顾右盼,想找一块他们不至于被踩踏的地方。紫苜蓿用她一条巨大的前腿权当一堵墙,把小鸭子围拢来,于是他们就在这围子里边安身,并且迅即睡着了。临到最后时分,给琼斯先生拉双轮轻便车的莫丽,那匹长得挺俊、却相当愚蠢的白母马,才故作娇媚状扭摆着腰肢进来,嘴里还嚼着一块方糖。她找了块比较靠前的地儿,开始甩她的白色鬃毛卖俏,指望吸引大家注意扎在那上面的红缎带。末了一个来到的是一只猫,她照例环视四周,先看看哪儿最暖和,最后生生地从拳击手和紫苜蓿之间挤了进去;少校讲话时她从头至尾一直在那里发出轻微的呜噜声表示心满意足,少校说些什么她连一句也没在听。

“同志们,你们已经听说昨夜我做了个奇怪的梦。但是,关于那个梦我待会儿再谈。我有别的事儿要先说。同志们,我恐怕没有好多个月跟你们在一起了,在我去世之前,我觉得自己有义务把我所获得的智慧传给你们。我这辈子活得够长的了,当我独自躺在圈里的时候,曾有很多时间静心思考,我认为自己可以说:我懂得在这片土地上生活而且懂得不比如今活着的任何动物差。我想要对你们讲的就是这档子事儿。

“那么,同志们,我们过的究竟是什么日子呢?我们还是实话实说吧:我们的生命是悲惨的,劳苦的,和短促的。我们生了下来,供给我们的食物仅仅够维持我们的躯体里始终有一口气,我们当中那些能活下来的,就被强迫干活,直到筋疲力尽;一旦我们的使用价值到了尽头,我们立马就会遭到骇人听闻的残酷杀戮。在英格兰,动物只要满了一岁,便再也不知道什么叫做快乐或休闲。在英格兰,动物是没有自由的。动物的一生只有受苦受难受奴役的份儿。这是明摆着的事实。

“那么这会不会纯粹是自然条件决定的呢?莫非由于我们这儿地穷土薄,没法让在此居住的生灵过上体面的生活呢?不,同志们,一千个不,一万个不!英格兰的土壤是肥沃的,气候是适宜的,哪怕需要养活的生灵数量远远大于如今在此居住的动物总数,也有能力为他们提供丰饶富足的食物。单单我们这一个农场就养得起十二匹马、二十条牛、几百只羊,并且能让他们全都活得既舒服又有尊严——那简直是我们目前无法想象的。可我们又为什么总是活得这样窝窝囊囊、可怜巴巴呢?那是因为我们的劳动成果几乎全部被人类从我们身边偷走了。同志们,这就是我们所有问题的答案。它可以归结为简简单单的一个字——人。人是我们仅有的真正仇敌。只要把人赶下台,造成食不果腹和过度劳累的根本原因便可永远铲除。

“所有生灵中唯独人是光消费不生产的。人不会产奶,不会下蛋;人力气太小,拉不动犁;人跑得不够快,逮不着兔子。然而人却是所有动物的主子。人使唤动物干活,却只给动物少得不能再少的一点回报,仅仅为了不让他们饿死,而其余的部分悉数被人据为己有。我们的劳作耕耘着土壤,我们的粪便给土壤施肥,然而我们中的任何一个,除了自己身上的一张皮以外,什么也捞不到。我且问问眼前的几条奶牛,过去的一年里头,你们产了几千几万加仑奶呀?这些本该用于哺育健壮牛犊的奶都到哪儿去了?这些奶每一滴都让我们的敌人喝掉了。还有你们这些母鸡,过去一年内你们总共下了多少蛋,这些蛋中间有多少孵成了小鸡?其余的蛋全都卖到市场上去,给琼斯他们带来了钱。还有你,紫苜蓿,你生过四只小马,有了他们你原本可以老有所靠,老有所乐,可是他们都在哪儿啊?他们每一只都是刚满一岁就给卖掉的,从此以后哪一只你都休想再见到啦。你前后生育过四胎,在地里一贯勤劳苦干,可是这一切又换来什么回报?除了你那份紧巴巴的饲料配额和一间马棚,你还得到过什么?

“然而,即便是我们这种悲惨的生命,也不让走到顺乎自然的尽头。就我自己而言,我并不抱怨,因为我的运气算是不错的。我活了一十二年,我的孩子共有四百多。这才是一头猪顺乎自然的一生。可是没有动物最终能逃脱挨残酷一刀的下场。就说眼下坐在我前面的那几只肥小猪吧,不出一年,你们一个个都将在屠宰前没命地惨叫。如此可怕的厄运一定会临到我们大家头上——奶牛也罢,猪也罢,鸡也罢,羊也罢,一只也逃不了。即便是马和狗的命,也好不到哪儿去。以你拳击手为例,一旦你的那些了不起的肌肉失去了原有的膂力,琼斯立刻就把你卖给收老弱病马的贩子,让他先宰了你,再把你煮熟了喂猎狐犬。至于狗么,等他们老掉了牙,琼斯会在他们脖子上拴一块砖,把他们就近沉入随便哪个水塘。

“同志们,可见我们这种生活的万恶之源完全在于人类的专制统治,这不是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的吗?只要摆脱人的统治,我们的劳动成果就是我们自己的了。几乎一夜之间我们就能变得富足、自由。那么,我们该怎么干呢?毫无疑问,必须白天黑夜连着干,全身心投入工作,为把人类拉下马!同志们,我要传达给你们的信息,那就是:造反!我不知道那场造反运动什么时候来临,可能过一个星期,也可能要过一百年,但我知道,就像看到我脚下踩着干草一样确信无疑,正义迟早必定会得到伸张。同志们,你们的余生已为日无多,这一点要始终铭记在心!最最要紧的是,必须把我带来的这个信息传给你们的后代,这样代代相传就能把斗争继续进行下去,直至赢得胜利。

“要记住,同志们,你们的决心千万不能动摇。切不可让花言巧语把你们引入歧途。要是有谁对你说,人和动物有共同利益,人富即动物富,那都是谎话,绝对听不得。人只为自己谋利益,不为其他任何动物谋利益。我们动物之间在斗争中必须完全团结一致,建立真正的同志情谊。所有的人都是我们的仇敌。所有的动物都是同志。”

就在此刻发生了一阵把大伙吓得够呛的骚动。刚才少校发言的时候,有四只大老鼠从他们的洞里爬了出来,后腿和屁股着地坐在那儿听老公猪讲话。在场的几条狗突然发现了他们,老鼠们全靠一个箭步蹿回洞里才得以保住性命。少校举起一只爪子示意保持安静。

“同志们,”他说,“这儿有档子事儿必须得做个决定。像大老鼠和野兔之类非家养的生灵——他们算是我们的朋友还是仇敌?我们就来进行表决。我把这个问题提交给大会:大老鼠算不算同志?”

表决当即举行,赞成认大老鼠为同志的占压倒多数。反对者只有四票,即三只狗加一只猫。事后发现,猫既投了反对票,又投了赞成票。少校接着说:

“要说的我几乎都说了。我只是再次提醒大家,永远牢记你们肩负的责任,对待人类及其举止行为,必须持敌视态度。凡是两条腿行走的,那就是敌人。凡是四条腿行走或者长翅膀的,那就是朋友。同样必须记住,在反抗人类的斗争进程中,我们切不可落到去仿效人类的地步。即使你们征服了人类,也不得把他们的恶习继承下来。动物任何时候都不准住在房子里,或睡在床上,或身穿衣服,或喝酒,或吸烟,或接触钱币,或参与买卖。人类所有的习惯都是邪恶的。最最重要的是,动物不得欺压自己的同类。不分强弱,无论贤愚,我们都是兄弟。凡动物都不可杀任何别的动物。凡动物一律平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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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志们,现在我要把昨夜我做梦的事告诉你们。我没法向你们描述那场梦的情境。那是关于将来人类消亡以后这片土地会是什么情形的一个梦。但它令我想起我久已忘怀的一些事情。好多年以前,那时我还是一头小猪,我母亲和另外几头母猪经常唱一支老歌,她们只会哼那歌的曲调,不会唱词儿,只知道开头的六个字。小时候我也学会了哼那曲调,但它从我记忆中消失已经很久很久了。不料昨夜,它又回到我的梦中来了。可还有更绝的,那支歌的词儿也回来了——我相信那正是很久很久以前动物们所唱的歌词,后来失传已有好多好多年代。同志们,现在我要把那支歌唱给你们听。我老了,嗓子早已沙哑;不过,等我把曲调教给你们以后,你们自己可以更好地唱给自己听。歌的名儿叫《英格兰的生灵》。”

老少校清了一下嗓子,开始唱歌。他说得没错,他的嗓子确实已经沙哑,但能唱成这样,已经够难为他了。那曲调相当煽情,有些介于《克莱门汀》和《拉库库拉恰》之间的那种味道。歌词是这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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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支歌经如此一唱,把动物们推到了无比兴高采烈的亢奋状态。几乎等不及少校唱完,他们自己便都唱开了。就连其中最笨最笨的动物,也已学会了曲调和少数几句词儿,至于像猪和狗那等聪明的,仅用几分钟就把整首歌全背了下来。于是,经过不多几次起头之后,整个农场就以惊人和谐的音调爆发出《英格兰的生灵》大合唱。母牛唱的是哞哞的低音声部,狗的哀叫适用于长腔,羊的咩咩、马的嘶鸣、鸭子的呷呷叫,统统各得其所。这首歌可把动物们给逗得不亦乐乎,他们竟一连足足唱了五遍。要是不被打断的话,他们会整夜一直唱下去,而不知东方之将白。

遗憾的是,喧闹声吵醒了琼斯先生,他从床上直蹦起来,想搞清楚是不是有狐狸闯进了院子。他抓起随时竖放在他卧室角落里的那杆猎枪,把一发六号铅沙弹向黑暗中射出去。铅丸纷纷嵌入谷仓的墙内,于是这次集会匆匆忙忙作鸟兽散。每一只动物都向着各自的宿处仓皇逃遁。鸟类扑棱棱跃上他们的栖木架,牲畜在干草栏里存身,整个农场顷刻间便入了梦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