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 3

发布时间: 2019-12-03 23:05:3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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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一个人因他的这种花招而对这位一心向上爬的人见怪。可是就像一切做事过头的人和过于追求利润的人一样,不久他也迈出了荒唐的一步。因为在修道院里进修所有的课程全是免费的,所以他起了念头要充分利用这一点,争取去上小提琴课。他听课并不是他从前学过一点提琴,有一点辨音能力和天才,或是对音乐有一点兴趣,才不是呢!但是他想,学小提琴,还不是跟学拉丁文和数学一样。他听人家说,音乐在以后的生活中是有用的,它能使人获得别人的喜欢和快慰。反正又不花钱,因为神学校还可以提供学习用的提琴。

当路丘斯到音乐教师哈斯那里去要求学提琴时,哈斯的头发都竖了起来,因为他在唱歌课上认识他,路丘斯的成绩虽然能逗得全体同学乐不可支,却叫他这个当老师的感到绝望。他想劝这孩子打消学提琴的念头,可是劝说在他身上全然不起作用。路丘斯只是谦逊地微微一笑,声称这是他的正当权利,解释自己对音乐的向往是不可抗拒的。这样,他便领到一把最差的练习琴,争取到每星期去上两次课,每天练半小时琴。但是练了第一次琴后,同寝室的同学就宣布说,这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他们坚决不许他再给他们制造这样可怕的呻吟声。从那以后,路丘斯带着他那提琴,心神不定地在修道院里到处乱转,想找个安静的角落练习拉琴。从他练琴那里传出叽叽嘎嘎、尖声怪叫的可怕的哀鸣,叫附近的人听了毛骨悚然。诗人海尔纳形容说,这种声音像是那把受尽折磨的旧琴给蛀虫啃咬得在绝望地哀鸣求饶。因为看不出他有什么进步,伤透脑筋的老师变得不耐烦了,态度也变得粗暴了。路丘斯越练越没有信心,在他那张迄今一直十分自满的生意人脸上增添了忧虑的皱纹。这真是一出地道的悲剧,因为教师最后宣称他完全没有学提琴的才能,并且拒绝继续给他上课。这时,这位昏了头的好学之士选学了钢琴,又以此来折磨自己,折磨了好几个月,毫无成果,直至筋疲力尽,悄悄打了退堂鼓为止。可是在后来的一些年头里,每逢谈到音乐,他就要漏出那么一句两句,说自己过去不仅学过钢琴,也学过提琴,只可惜出于某种原因才渐渐与这些美妙的艺术疏远的。

所以希腊室的同学经常能从住在同室的滑稽朋友那里获得不少乐趣,因为就连那位文学爱好者海尔纳也会演出一些可笑的场面来。卡尔·哈墨尔则扮演讥讽家和诙谐观察家的角色。他比别人大一岁,这赋予他某种优越地位,然而他并没能成为令人注意的角色。他脾气不好,大约每过一个星期就感到有需要在殴斗中检验一下自己的体力,打起架来他很野蛮,而且近乎残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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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斯·吉本拉特惊讶地观察着这些,只顾走自己平静的道路,做一个良好的、安分守己的伙伴。他很用功,用功得几乎同路丘斯一样而深受同室学友的敬重,只有海尔纳是例外。他自恃天才,放荡不羁,有时还嘲笑汉斯是个向上爬的人。大体说来,所有这许多正在迅速成长的男孩还能合群,尽管晚上寝室里大声吵闹也不是罕见的事。因为他们虽然竭力使自己感到已经成人,想表现得严肃冷静、品行端正,以不辜负他们老师用“您”这个他们还不习惯的称呼同他们说话,而且他们回想起才离开不久的拉丁文学校,他们至少已经像个初进大学的学生看待高中生那样趾高气扬,深表同情,但是他们的顽童本色不时会突破矫揉造作的尊严,要求冒头。到了这种时候,宿舍里就会响起顿脚声和男孩的粗野的谩骂声了。

对这样一种学校的领导和教师来说,观察下面那些情况应该是很有启发、很有意义的:在最初几周的集体生活过去之后,孩子们就像一种正处在变化中的混合物,其中有动荡不定的云朵和雪片在凝聚,重新分解,另外组合,直至出现一定数目的固定形态为止。在克服了初期的腼腆,相互比较熟悉之后,开始了一阵到处找寻的浪潮,一个个小圈子组成了,相互要好和相互敌视的情况冒出来了。同乡之间和老同学之间很少能聚合一起。受到一种追求多样化、追求互补长短的心理的驱使,大多数都另找新交。城里人去结交农家子弟,山里人去结交平原人。这些年轻人犹豫不决地逐个试探,除了平等的意识之外,出现了希望不受外人干扰的要求。有些孩子同时第一次摆脱了稚气,萌发了自己的个性。一些无法形容的小小的钟情、倾心和争风吃醋场面出现了。它们发展成为友谊联盟和公开的、顽固的冤家对头,各有各的归宿:或是交往亲昵、相约散步,或是激烈扭打、殴斗。

汉斯表面上没有参与这种活动,卡尔·哈墨尔曾明显而热烈地向他表示要同他好,他却吃惊地退缩了。接着哈墨尔马上另找一个斯巴达室的同学做朋友,汉斯仍然是孤零零一个人。一种强烈的预感使得他的视野中幸福地出现了充满渴望色彩的友情国土,潜移默化地将他吸引过去。可是一种羞怯心理又使他畏缩不前。因为他童年过的是要求严格、没有母爱的岁月,他缺乏与人接近的才能,对于一切表面热情的东西他都感到厌恶,何况还有那种男孩子的傲气,最后是讨厌的功名心。他不像路丘斯,他确实想多学点知识。但是他又同路丘斯一样,对于会妨碍他学习的事,一概弃而不顾。因此他坚持埋头用功。但每逢看到其他人享受友谊之乐,内心不免嫉妒和羡慕。卡尔·哈墨尔不是合适的对象,可是如果另外任何一个人前来设法使劲拉拢他,他是会乐意顺从的。他像个腼腆的姑娘似地坐着,等待着,看看有没有这样一个人来找他,一个比他更强、更有勇气,能打动他并迫使他走上幸福之路的人。

因为除了这些事情以外,功课很忙,尤其是希伯来文,所以孩子们觉得最初的一段时间过得飞快。毛尔布隆四周的许许多多小湖和池塘映照出淡蓝色的深秋天空、凋谢的梣树、桦树、橡树和漫长的夕阳余晖。冬季来临之前的狂风横扫着美丽的树林,发出叹息和欢呼的声音。这时已经下过好几次薄霜了。

感情奔放的赫尔曼·海尔纳试图物色情投意合的朋友,没有成功。如今他每天在散步时间孤独地穿过树林,特别偏爱林中湖这个地方,那是一个忧郁的褐色池塘,周围芦苇丛生,上面低垂着正在凋零的树梢。这个凄凉而又美丽的林中一角,吸引着这位如醉似狂的人。在这儿,他可以用幻想的枝条在静静的水中画圆圈,读勒瑙1的作品《芦苇之歌》,躺在矮矮的灯心草坪上思考着“死亡”与“消逝”这类秋天的题目,同时有落叶声和光秃秃的树梢萧瑟声,形成忧郁的和弦伴奏。这时他就常从衣袋里掏出一本黑色小笔记本,用铅笔在上面写上一两句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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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月下旬一个多云的中午,他也正在这样干时,刚好汉斯·吉本拉特独自散步来到同一地方。汉斯看到这位年轻的诗人坐在一块木板的小横档上,腿上放着小本子。若有所思地嘴里衔着一支削尖的铅笔。他身旁摊着一本打开的书。汉斯慢慢地走近他。

“你好,海尔纳,你在干什么呀!”

“读荷马,你呢?小吉本拉特?”

“我不信,我可知道你在干什么。”

“是吗?”

“当然。你在做诗。”

“你认为是这样吗?”

“自然啰。”

“坐过来吧!”

吉本拉特靠着海尔纳在木板上坐下,双脚悬在水上,瞧着一片又一片黄叶在宁静、凉爽的空气中盘旋而下,无声无息地飘落在淡褐色的水面。

“这儿真是凄凉。”汉斯说。

“是啊。”

他们两人往后一仰,这样能够看得到的周围秋天景色几乎只剩几根垂下的树梢了,取而代之的却是静静地飘浮着几块云朵的蔚蓝天空。

“多美的云啊!”汉斯愉快地仰望着说。

“不错,小吉本拉特,”海尔纳叹息说,“假如人是这样一朵云,那该多好!”

“那又怎么样呢?”

“那咱们就能在天上随风飞翔啦,飘过森林、村庄、各区、各邦,像一艘美丽的船。你从来没有见过船吧?”

“是呀,海尔纳,你呢?”

“我当然见过。可是,天哪,你对这种事是一窍不通的。你只会学习,求上进,拼死拼活。”

“我可没有那么说。”

“我才不像你说的那么笨呢。不过,你还是继续讲讲关于船的事吧。”

海尔纳翻过身来,差点儿掉进水里,现在伏卧在木板上,双手托着下巴,用双肘支撑着。

“在莱茵河上,”他接下去说,“我见到过那种船,那是在假期里。有一次星期天,船上放着音乐,晚上还点着彩灯。灯光照在水面,我们听着音乐,顺流而下。人们喝着莱茵葡萄酒,姑娘们穿着白色连衣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