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卷 第四章 拉莫尔府 · 2

发布时间: 2019-12-03 23:14: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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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相信您府上的那些佣人也在嘲笑他。巴东男爵,多怪的一个名字![8]”德·凯吕斯先生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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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字有什么关系?’他有一天对我们这么说,”玛蒂尔德说。“‘请你们想一想德·布荣公爵的名字[9]头一次通报的情形;就我这个情况来说,大家所缺少的仅仅是一点儿习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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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连离开了长沙发附近的座位。对轻松的嘲笑所具有的那些动人的微妙之处,他还不能够领会,他认为一句嘲笑话必须合情合理,他才能够听了发笑。他在这些年轻人的话里,只看到不分青红皂白,对人人都进行诋毁的口气,因而感到很不快。他的外省人的或者说是英国人的那种过分拘谨的态度,甚至使他在他们的话里看到了嫉妒,这一点当然是他看错了。

“诺贝尔伯爵,”他对自己说,“我曾经看见他写一封二十行的信给他的上校,竟然打了三遍草稿。如果在他一生里能写出像森克莱尔先生那样的一页,一定会感到非常高兴的。”

于连接连走近好几堆人,由于他地位低微,经过时并不为人所注意。他远远地跟着巴东男爵,想听听他说的话。这个才智如此高的人看上去紧张不安,于连注意到他在想出三四句风趣的句子以后,才略微恢复正常。于连觉得他这种机智需要充分的空间。

男爵不可能说得简洁;为了炫耀自己,他至少需要四句每句长六行的句子。

“这个人在高谈阔论,他不是在闲聊,”于连背后有人说。他转过身去,听见有人喊夏尔维伯爵这个名字,高兴得脸都红了。这是当代最聪明的人。于连在《圣赫勒拿岛回忆录》里和拿破仑口授的史料片断里,常常见到他的名字。夏尔维伯爵说话简洁扼要;他的俏皮话是一道道闪电,准确,生动,有时还很深刻。如果他开口谈一个问题,围绕这个问题的争论就会立刻前进一步。他还会提供出一些事实,听他说话是件愉快的事。此外,在政治上他是一个厚颜无耻的犬儒主义者。

“我是独立自主的,”他对一位佩带三枚勋章、显然受到他嘲笑的先生说,“为什么一定要我今天的意见和六个星期以前相同呢?如果那样的话,我的意见岂不成了我的暴君了。”

四个神色庄重的年轻人围着他,脸上流露出不满的表情。这些先生们不喜欢这种笑话。伯爵看出自己说得过火了。幸好他瞧见了诚实的巴朗先生,其实是个表面诚实的伪君子。伯爵开始找他说话;人们围过来,大家都知道这个可怜的巴朗要遭殃了。巴朗先生相貌虽然丑得可怕,但是靠了高尚的道德和品行,在踏进社会的那难以描写的头几步以后,娶了一个非常有钱的妻子;在她去世以后,又娶了第二个非常有钱的女人,不过她在上流社会从来没有露过面。他极其谦恭地享用着六万法郎的年金,他自己也有一些奉承者。夏尔维伯爵毫不留情地跟他谈起这一切。很快地有三十个人在他们周围围成了一个圈子。所有的人都面露笑容,甚至连那些神色庄重的年轻人,本世纪的希望,也不例外。

“他在德·拉莫尔先生家里显然成了取笑的对象,他为什么要来呢?”于连想,他走过去,想去问问皮拉尔神父。

巴朗先生溜走了。

“好!”诺贝尔说,“侦察我父亲的那些密探中的一个走啦;现在只剩下小瘸子纳皮埃。”

“会不会这就是谜底呢?”于连想。“可是,在这种情况下,侯爵为什么要接待巴朗先生呢?”

态度严肃的皮拉尔神父在客厅的一个角落里;他皱紧眉头,听着那些穿号衣的仆人通报客人的名字。

“这儿简直成了一个藏污纳垢之所,”他像巴斯勒[10]那样说。“我只看见一些声名狼藉的人来到这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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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实上是这位态度严肃的神父,他不知道上流社会是怎么回事。但是通过他那些冉森教派的朋友,他对这些仅仅靠了为所有党派效劳的极其狡猾的本领,或者靠了不义之财才能走进客厅里的人,有了非常准确的概念。这天晚上,他感情冲动地回答于连迫不及待地提出的问题,回答了几分钟以后,突然一下子停下来,对自己总是把所有的人说得很坏,感到很苦恼,而且把这件事看成是自己的罪过。他脾气暴躁,信奉冉森教义,而且相信基督教徒有仁爱为怀的职责,他在上流社会的生活是一场内心斗争。

“瞧这个皮拉尔神父的那张脸,”德·拉莫尔小姐在于连回到长沙发旁边时说。

于连感到自己被激怒了。但是她确实说得有道理。皮拉尔神父无可辩驳地是客厅里最正直的一个人,但是因为受到良心谴责的影响,他那张患酒糟鼻的脸这时候变得很丑很丑。“在这以后您怎么还能相信外貌,”于连想;“皮拉尔神父心地高尚,他为了一件小过失责备自己时,脸色看了让人害怕;然而在这个纳皮埃,人人皆知的暗探的脸上,大家看到的却是一种纯洁、平静的幸福。”然而,皮拉尔神父向他那一派人已经做出很大的让步;他雇用了一个仆人,而且他穿得非常好。

于连注意到客厅里出现了一件奇怪的事,这就是所有人的眼睛都转向门口,谈话声突然静下去一半。穿号衣的仆人通报鼎鼎大名的德·托利男爵来到,最近的一次选举把所有人的眼光都吸引到他身上。于连走向前,把他看得很清楚。男爵主持一个选区,他想出一个高明的主意,把投某一个党派票的那种小四方纸偷出来。不过他用同等数目的另外的小纸片补进去代替它们,这些纸片上有他中意的一个人的名字。这个具有决定性的花招被几个选民发现了,他们急忙向德·托利男爵表示祝贺。这位先生在出了这件大事以后,到现在脸还是苍白的。有些狠心的人甚至提到了苦役这两个字。德·拉莫尔先生冷淡地接待他。这个可怜的男爵逃走了。

“他这么快离开我们,准是到孔特[11]先生家里去,”夏尔维伯爵说,听的人都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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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天晚上有许多阴谋家陆陆续续来到德·拉莫尔先生的客厅里(传说他要当部长了),他们之中大部分声名狼藉,不过全都是机智俏皮的人。小唐博在几个沉默寡言的大贵人和这些阴谋家中间初次上阵。他虽然还没有精辟的见解,但是我们这就会看到,他的语言生动有力,足以弥补这个缺点。

“为什么不判这个人十年徒刑?”他在于连走近他这一堆人时说;“是毒蛇就得禁锢在地牢里;应该让它们死在阴暗中,否则它们的毒液变得更加危险。判他一千埃居的罚金有什么用呢?他穷,是的,太好了,但是他的党派会替他付这笔钱。应该是五百法郎的罚金和十年的地牢。”

“善良的天主啊!他们谈的这个怪物到底是谁呢?”于连想,他很欣赏他这个同事的感情激烈的语气和急剧而不连贯的手势。院士心爱的侄子的脸枯瘦憔悴,这时候显得很丑。于连很快地就知道了他们谈的是当代最伟大的诗人。[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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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坏蛋!”于连几乎大声叫了出来,悲愤的热泪沾湿了他的眼睛。“啊,小无赖!”他想,“我会让你为你说的这番话受到惩罚的。”

“不过,”他想,“这些人都是侯爵做为首脑之一的那个党派的敢死队!他诽谤的这个著名人物,如果出卖自己,我不是说出卖给德·内瓦尔[13]先生的奴颜婢膝的内阁,而是出卖给我们曾经看见一个接一个上任的那些勉强算得上正直的部长中的一个,多少十字勋章,多少清闲的职位不能得到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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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亡什么时候才为我等摆脱这个老败类呢?”小文人当时就是用这种措词,以《圣经》所具有的力量谈论可尊敬的霍兰德勋爵[14]。他的长处是对许多活人的生平知道得很清楚,他刚刚对所有那些可能渴望在英国新国王统治下获得权势的人,匆匆地做了一番评论。

皮拉尔神父到隔壁的一间客厅里去;于连跟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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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提醒您注意,侯爵不喜欢拙劣的作家;这是他唯一讨厌的人。你要懂拉丁文,如果可能的话,还要懂希腊文,懂埃及人、波斯人的历史,等等,他会敬重您,像保护一个学者那样保护您。但是您千万不要用法文写一页东西,特别是不要接触高于您在上流社会所占的地位的那些重大问题,他会把您称为拙劣的作家,会让您倒霉一辈子。您住在一个大贵人的府上,怎么不知道德·卡斯特里公爵[15]说的关于达兰贝尔[16]和卢梭的话:‘他们这种人什么都要议论,可是连一千埃居的年金都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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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都瞒不住,”于连想,“这儿和神学院里一样!”他曾经写过八页到十页的一篇东西,相当夸张,是对老外科军医的一种历史性的颂词,照他说来,是这位老外科军医把他培养成人的。“而这个小本子,”于连对自己说,“一直锁着!”他上楼到自己屋里,把他的手稿烧掉以后,又回到客厅里。那些名声显赫的坏蛋已经走了,只剩下戴勋章的人。

仆人们刚把摆满吃食的桌子搬来,有七八个三十岁到三十五岁之间的、非常高贵、非常虔诚、非常做作的女人围着这张桌子。光彩夺目的德·费尔瓦克元帅夫人一边走进来,一边为自己的来迟表示道歉。这时候已经过了午夜十二点,她过去坐在侯爵夫人旁边。于连非常激动;她的眼睛和眼神跟德·雷纳尔夫人一模一样。

德·拉莫尔小姐身边的那一堆人还没有散。她正跟她的朋友们一起嘲笑不幸的德·塔莱伯爵[17]。他是那个大名鼎鼎的犹太人的独子。那个犹太人之所以出名是靠了借钱给国王们去跟人民打仗而获得的财富。他最近刚去世,给他的儿子留下每月十万埃居的收入和一个,唉,太著名的姓氏!这种特殊的处境需要一个人具有单纯的性格或者非常坚强的意志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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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幸的是伯爵仅仅是一个老实人,充满了被他那些奉承者激起的各种奢望。

德·凯吕斯先生认为有人促使他下了向德·拉莫尔小姐求婚的决心(德·克鲁瓦泽努瓦侯爵以后会成为有十万法郎年金收入的公爵,他在向她求爱)。

“啊,不要责备他有一个决心,”诺贝尔怜悯地说。

这个可怜的德·塔莱伯爵最缺乏的也许就是下定决心的意志力。就他的性格的这一方面来说,他配得上做一个国王。他不断地向所有人征求意见,却没有勇气对任何意见听从到底。

德·拉莫尔小姐说,单单他的相貌就足以引起她无穷尽的乐趣。那是心神不定和灰心失望的奇怪混合;但是时不时可以清楚地看到一阵阵骄傲自大,还有法国最有钱的人,特别是在外表长得相当好而又不满三十六岁的时候,应该有的那种蛮横专断的神气。“他表面上傲慢无礼,但内心怯懦,”德·克鲁瓦泽努瓦先生说。德·凯吕斯伯爵、诺贝尔和两三个蓄唇髭的年轻人尽情地挖苦他,他却一点也觉察不出,最后在一点钟的钟声敲响时,他们把他打发走了。

“这种天气在门口等您的是您那些出名的阿拉伯马吗?”诺贝尔对他说。

“不;这是一组新买的拉车的马,便宜得多,”德·塔莱先生回答。“左边的那匹马花了我五千法郎,右边的那匹只值一百路易。但是我要请您相信,它仅仅在夜里才套上。它跑的步子和另一匹完全一样。”

诺贝尔的想法使伯爵想到,酷爱马匹对像他这样的人来说是相称的,他不应该让自己的马在雨里淋着。他走了,这些先生们过了一会儿以后也一边嘲笑他,一边离去。

“这么说,”于连听见从楼梯上传来的他们的笑声,想,“我有机会看到了和我的地位完全相反的另外一个极端。我没有二十路易的年金,跟一个每小时有二十路易收入的人并肩站到一块儿,他们嘲笑的是他……看到这种情况,可以治好一个人的嫉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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