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部 普吕梅街的牧歌和圣德尼街的史诗 第七卷 切口 · 一

发布时间: 2019-12-04 00:24:5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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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igritia〔1〕是一个可怕的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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它产生了一个阶层,la pègre读作“盗窃”和一个地狱,la pégrenne读作“饥饿”。

因此,懒惰是母亲。

她有一个儿子,即盗窃,以及一个女儿,即饥饿。

此刻我们在谈什么?谈切口。

切口是什么?这既是民族又是方言;是对人民和语言实施的盗窃。

三十五年前,这个沉郁而悲怆的故事的叙述者,在怀着与本书同一目的写出的作品〔2〕中,描绘过一个讲切口的强盗,引起极大的惊讶和议论纷纷。“什么!怎么!切口!切口不堪入目!这是囚犯、苦役监、监狱、社会上最卑鄙无耻的人讲的话!”等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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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始终不明白这种不同见解。

后来,两位杰出的小说家巴尔扎克和欧仁·苏〔3〕,一个是人心的深刻观察家,另一个是人民无畏的朋友,他们也像《一个死囚的末日》的作者在一八二八年所做的那样,让强盗以他们惯用的语言说话,同样的异议又甚嚣尘上。有人一再说:“这些作家运用这些令人厌恶的土话,要干什么?切口丑不堪言!切口叫人毛骨悚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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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否认呢?毋庸置疑。

要检查一个伤口,探测一个深渊或一个社会,下去得太深,一直到底部,从什么时候起算是一个错误呢?我们始终认为,有时这是勇敢的举动,至少这是很普通和有用的行动,同尽职尽责一样值得称道。不探索一切,不研究一切,半途而止,为什么?半途而止受探测器制约,不适合于探测者。

因此,到社会秩序的底层去探索,实地在哪里结束,泥淖从哪里开始,到浊流中去搜索,追寻、捕捉这淌着泥水的污言秽语,每个字都像淤泥和黑暗中的怪物丑恶不堪的环节、流着脓水的语汇,一一筛选出来,鲜活地扔到大街上,这既不是一件吸引人,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这样借着思想的光芒,赤裸地观看切口可怕的攒动,没有什么更令人悲戚的了。这确实像垃圾场里拉出来的、专在夜里活动的怪物。仿佛看到了一丛可怕地活动起来、张牙舞爪的荆棘在抖动、活跃、晃动、要求黑暗降临,在威胁和观看。这一个词像利爪,那一个词像一只血淋淋的瞎眼;这个句子像一只蟹钳一样舞动。这一切生存下来,靠的是在混乱中形成的事物卑劣的生命力。

现在要问,从什么时候起,将丑恶排除在研究之外呢?从什么时候起,疾病把医生赶跑呢?能想象一个博物学家拒绝研究蝮蛇、蝙蝠、蝎子、蜈蚣、舞蛛,把它们扔回黑暗中,说道:“噢!多么丑恶啊!”扭头不理切口的思想家,如同扭头不理脓疮或肿瘤的外科医生。这像一个语文学家对研究一个语言现象犹豫不决,一个哲学家对探索一个人类现象迟疑不定。因为,必须告诉对此一无所知的人,切口既是一个文学现象,又是一个社会产物。确切地说,切口是什么?切口是苦难的语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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毫无疑问。但是,不管怎么说,这种理解切口的方式,是一种延伸,不是人人都能接受的。至于我们,我们对这个词保留明确、限定和确指的旧涵义,将切口限制在本身的意义内。真正的切口,出色的切口,如果这两个词能配搭的话,自古以来的切口是一个王国,我们再说一遍,这不是别的,无非是苦难的语言,丑陋、惶惑、狡黠、阴险、歹毒、残忍、晦涩、卑劣、深奥、有诱惑力。各种堕落和不幸到了极端,这种极度苦难就要反抗,决心反对所有的幸福现象和占统治地位的法权;在这场可怕的斗争中,苦难时而诡诈,时而激烈,既不正常,又很凶残,以邪恶去刺戳社会秩序,又以犯罪去棒打它。出于这种斗争的需要,苦难创造出一种语言,就是切口。

人类说过的任何一种语言,就是说组成文明和使之复杂化的一种因素,不管好坏,哪怕残缺不全,濒于泯灭,只要使其浮现在遗忘和深渊之上,支持下去,就能扩展社会观察的资料,为文明本身效力。普劳图斯有意无意地作出过这种效力,他让两个迦太基士兵讲腓尼基语;莫里哀作出过这种效力,他让许多人物讲东方语言和各种方言土语。说到这里,有人又提出异议:腓尼基语,好极了!东方语言,好极了!甚至方言土语,都过得去!这些语言都属于各民族或各省;但切口呢?何必保留切口?何必让切口“浮现出来”?

对此,我们只回答一句话。倘若一个民族或一个省份所讲的语言值得注意,那么,有一件事更值得注意和研究,那就是苦难所讲的语言。

比如,这种语言在法国讲了四百多年,不仅一个苦难阶层,而且是苦难本身,人类所有的苦难阶层都讲这种语言。

此外,我们要强调,研究社会的畸形和残疾,揭示出来,加以疗救,这种工作根本不允许挑挑拣拣。风俗史家和思想史家与记述事件的历史家任务同等重要。前者要写出文明的表面,王位之争,君王的产生,国王的婚姻,战役,议会,名流,阳光下的革命,整个外部;另一种历史家要描写内部,背景,工作、受苦和等待的人民,受折磨的妇女,奄奄一息的儿童,人与人的勾心斗角,隐蔽的凶残,偏见,司空见惯的不公道,对法律的暗中反击,心灵的秘密演变,民众难以觉察的颤动,饿殍遍野,乞丐遍地,缺吃少穿者,无依无靠的人,孤儿,不幸者和卑贱者,各种各样在黑暗中游荡的孤魂野鬼。这样的历史学家要满怀仁慈和严肃,像一个兄弟和一个法官,一直下到难以进入的地堡,那里杂乱地匍匐着流血的人和行凶的人,哭泣的人和诅咒的人,挨饿的人和狼吞虎咽的人,逆来顺受的人和胡作非为的人。这些心灵和灵魂的历史家,不如记述外部事件的历史家责任更为重大吗?你以为但丁不如马基雅维利有更多的事要说吗?文明的底层,就因为更幽深更阴暗,就不如表面重要吗?不了解洞穴,就能了解高山吗?

顺便说说,根据前面的几句话,能在这两类历史家中作出截然的区分,但这种区分在我们的头脑中并不存在。倘若在一定程度上不能同时成为民族深层和掩蔽的生活的历史家,那么他也不会是民族公开的、可见的、辉煌的、公众生活的优秀历史家;倘若每当在需要的时候不能成为外部的历史家,那么也不会是优秀的叙述内部的历史家。风俗史和思想史渗透到事件史中,反之亦然。这两类不同的事实互相呼应,始终联结,经常互为因果。上天在一个民族的表面画出的所有线条,在深层有幽暗而清晰的平行线,深层所有的痉挛,在表面引起波动。由于真正的历史渗透到一切之中,真正的历史家也介入一切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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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不是只有一个中心的圆圈;这是有两个中心的椭圆。事实是一个中心,思想是另一个中心。

切口只是一个衣帽间,语言要干坏事,在这里化装,它穿戴假面具的词语和破衣烂衫的暗喻。

这样,她变得面目狰狞。

几乎认不出它来。这确实是法语、人类的伟大语言吗?瞧,它正准备粉墨登场,同罪行排练台词,能在罪恶的剧目中扮演各种角色。它不再健步如飞,它一瘸一拐,拄着奇迹宫廷的拐杖,这拐杖能随时变成大棒,它叫做乞丐帮;所有的魑魅魍魉都是它的服装员,为它化装;它有时爬行,有时挺立起来,具有蛇的两种姿态。从此以后它能扮演各种角色,伪造者把它打扮成斜白眼,下毒犯把它染上铜绿,纵火犯给它涂上烟炱,杀人犯把它抹上胭脂。

诚实的人那边,站在社会门口倾听,能听到外边人们的对话。可以分辨出一问一答,抓住可怕的低语声,却不明白什么意思,这近似人语,但更接近吼叫,而不是话语。这是切口。字句变形,带上说不清的怪兽声,似乎听到了七头蛇说话。

这是黑暗中不可理解的鬼语。声音刺耳,窃窃私语,给暮色增添谜一样的隐晦。在苦难中一片漆黑,在罪恶中更是天昏地暗;这两种黑暗相混杂,便构成切口。氛围昏黑,行动昏黑,声音昏黑。可怖的癞蛤蟆语言,来来去去,蹦跳,爬行,唾沫四溅,在这由淫雨、黑夜、饥饿、邪恶、谎言、不义、赤裸、窒息和冬天构成的浩渺灰雾——穷人的正午中张牙舞爪。

要同情受惩罚的人。唉!我们本身是什么样的人呢?我对你们说话,我是谁?你们听我说话,你们是谁?你们从哪里来?是否肯定,我们在生前什么也没有做过呢?大地同牢狱也不是毫无相似之处。谁知道人是不是天庭的累犯呢?

仔细观察一下人生吧。人生这种状况,令人感到处处受惩罚。

您是所谓幸福的人吗?那么,您每天都愁眉苦脸。天天有大烦恼和小烦恼。昨天,您为自己看重的人的身体担惊受怕,今天,您为自己的健康担心;明天要为金钱担忧,后天会遭人非议,大后天一个朋友会遭到不幸;往后的日子,要么有东西打碎了,要么有什么丢失了,要么良心和脊椎怪您寻欢作乐;再就是公务进展不利。还不说心里的痛苦。诸如此类。一片乌云消散了,另一片乌云又形成。一百天当中,难得有一天欢天喜地、阳光灿烂。您属于极少数获得幸福的人之中!至于其他人,漫漫长夜压抑着他们。

爱思索的人很少用幸福者和不幸者的说法。尘世显然是另一个世界的前厅,里面没有幸福的人。

人类真正的区分是这样的:光明的人和黑暗的人。

减少黑暗的人,增加光明的人,这就是目的。因此我们呼吁:要教育!要科学!要识字,这是点燃火种;拼读一个音节,就迸发出一颗火星。

再者,所谓光明,并不一定指快乐。有人在光明中受苦受难;强光会灼伤人。火焰是翅膀的仇敌。燃烧还不断飞翔,这是天才做出的奇迹。

您体验过,您爱过,您还会痛苦。白日在泪水中诞生。即使是对黑暗的人,光明的人也要一掬同情之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