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部 普吕梅街的牧歌和圣德尼街的史诗 第八卷 狂喜与忧伤 · 七

发布时间: 2019-12-04 00:25:3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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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人的心和年轻人的心对峙

当时,吉尔诺曼老爹整整九十一岁。他一直同吉尔诺曼小姐住在骷髅地修女街六号,他自己的老房子里。读者记得,他是这样一个老翁:岁月重负压不倒,连忧伤也压不弯,身板挺直,等待死亡来临。

但近来他的女儿说:我父亲变矮了。他不再打女仆的耳光;巴斯克没有及时来开门,他用手杖敲楼梯平台,也没有那股劲头了。七月革命激怒他,只有六个月。他几乎平静地看到《政府公报》上这种字句组合:法兰西贵族院议员恩布洛-孔泰先生。事实上,老人体衰力弱了。他不屈服,他不投降,他的体质和精神禀赋都不会这样;但他内心感到衰竭了。四年来,他坚定地等待马里于斯,不折不扣地深信,这个混小子总有一天会来敲门;如今,他黯然神伤时,心里竟然寻思,马里于斯还迟迟不来……他忍受不了的不是死亡,而是想到他再也看不到马里于斯了。再也看不到马里于斯,至今这种想法甚至还没有来到他的脑际;现在这个想法出现了,使他心里冰凉。忘恩负义的孩子这样一走了之,看不到孩子,对老外公来说,越发增加他的爱,自然而真挚的感情往往如此。正是在十二月的夜里,气温只有十度,人们往往想的是阳光。吉尔诺曼先生作为长辈,不能,或者自认为尤其不能向外孙迈出一步;“我宁愿死掉,”他说。他认为自己一点没错,但他想念马里于斯,就像一个行将就木的老人,怀着深深的情意和无言的绝望。

他开始牙齿脱落,这越发加重了他的忧郁。

吉尔诺曼先生不肯承认,他爱一个情妇,从来也不像爱马里于斯那样深,这样他会气愤和羞愧。

他让人在卧室的床前,放了一幅他另一个女儿,已过世的蓬梅西太太的旧肖像,他一醒过来就能看到,这是她十八岁时制作的肖像。他不停地看这幅肖像。有一天,他看着肖像说:

“我觉得他很像她。”

“像我的妹妹?”吉尔诺曼小姐说。“可不是嘛。”

老人又说:

“也像他。”

有一次,他坐下,双膝并在一起,眼睛几乎闭上,一副颓丧的姿势,他的女儿大胆问他:

“父亲,您始终如一地恨他吗?……”

她止住了,不敢走得太远。

“恨谁?”

“恨这个可怜的马里于斯?”

他抬起苍老的头,将枯瘦、皱巴巴的拳头放在桌上,用勃然大怒和颤抖的声音叫道:

“您说是可怜的马里于斯!这位先生是个怪人,无赖,爱虚荣、忘恩负义、没心没肺的小子,没有灵魂、傲慢无礼的恶棍!”

他转过身去,不让女儿看到他眼里有一滴眼泪。

三天后,他沉默了四小时,终于开了口,突然对女儿说:

“我早就荣幸地请求过吉尔诺曼小姐不再提起他。”

吉尔诺曼姨妈放弃了一切努力,作出这深刻的判断:“自从我妹妹干出蠢事,我父亲就不太爱她了。显然,他憎恨马里于斯。”

“自从干出蠢事”,意味着:自从她嫁给了上校。

另外,读者已经猜测到了,吉尔诺曼小姐想把她的宠儿、枪骑兵军官代替马里于斯的企图失败了。替身泰奥杜尔一点没有成功。吉尔诺曼先生不接受张冠李戴。心中的空缺决不能滥竽充数。至于泰奥杜尔,虽然嗅到能继承遗产,但也忍受不了讨人喜欢的苦差使。老人令枪骑兵厌烦,枪骑兵触怒老人。泰奥杜尔中尉无疑很快活,但喋喋不休;浅薄而平庸;性情随和,但结交狐朋狗友;他有一些情妇,这倒是真的,大谈特谈,这也是真的;但他出言不逊。他的所有优点都伴随缺点。吉尔诺曼先生听他讲巴比伦街军营周围的艳遇,都听得烦了。再说,吉尔诺曼中尉有时穿上军装,戴上三色绶带来到。这就干脆使他变得无法容忍了。吉尔诺曼老爹终于对女儿说:“泰奥杜尔我忍受够了。如果你愿意,你来接待吧。在和平时期,我对军人缺乏兴趣。我不知道是否不喜欢勇猛的军人,超过不喜欢耀武扬威的军人。战场上兵刃相碰,毕竟不像刀鞘拖在街道上的声音那样可悲。况且,挺起胸膛像个勇士,腰身又扎得像个小娘们儿,铠甲里面穿一件女人紧身衣,这是双倍的可笑。一个真正的男子汉,不要硬充好汉,也不要忸怩作态。既不要吹牛,也不要臭美。你自己留着泰奥杜尔吧。”

他的女儿徒劳地说:“这毕竟是你的曾侄孙呀。”吉尔诺曼先生是不折不扣的外祖父,却根本不做曾叔祖。

其实,他有头脑,会做对比,泰奥杜尔使他更惋惜马里于斯。

一天晚上,这是六月四日,吉尔诺曼先生的壁炉仍然烧得很旺,他打发女儿到隔壁房间做针线活。他独自呆在糊了牧羊图壁纸的房间里,双脚搁在壁炉柴架上,科罗曼德尔的九折大屏风围住他半圈,他的手肘支在桌上,桌上点着两支有绿灯罩的蜡烛,他深埋在绒绣圈椅里,手里拿着一本书,但不阅读。他按照自己的方式,穿着“奇装异服”,酷似加拉〔16〕的旧肖像。这样会使街上的人跟随在他后面,他的女儿在他出门时,总是让他罩上一件主教式的宽袍,盖住他的衣服。在家里时,除了起床和睡觉,他从来不穿便袍。“这使人老态龙钟,”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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吉尔诺曼老爹想起马里于斯时满怀深情,又感到苦涩,而且往往苦涩占上风。他激怒的温情总是最后沸腾起来,转为愤怒。他到了这一步:要竭力打定主意,接受揪心的痛苦。他向自己解释,现在没有什么理由盼望马里于斯回来,如果他不得不回来,他就已经这样做了,必须放弃这种希望。他力图习惯已经定局的想法,他到死也不会看到“这位先生”了。但他的整个天性却起来反对;他以往的慈爱不能同意。“什么!”他说,这已成为他痛苦时反复说的话,“他不会回来了!”他的秃顶垂到胸前,悲哀而愤怒的目光模糊地盯着炉灰。

他陷入遐思中,他的老仆巴斯克这时进来问:

“先生能接见马里于斯先生吗?”

老人挺起身来,脸色苍白,像受到电击而挺起的尸体,全身的血涌向心脏。他嗫嚅说:

“马里于斯先生姓什么?”

“我不知道,”巴斯克被主人的神态弄得不知所措,胆怯地回答,“我没有见到他。是尼科莱特刚才对我说的:有一个年轻人,您就说是马里于斯先生。”

吉尔诺曼老爹低声咕噜说:

“让他进来。”

他保持原来的姿势,头晃动着,眼睛盯住房门。门打开了。一个年轻人走了进来。这是马里于斯。

马里于斯站在门口,仿佛等待别人叫他进来。

他的衣服几乎不堪入目,好在灯罩形成的黑暗中看不清。只能分清他平静、庄重、很古怪地忧郁的脸。

吉尔诺曼老爹又惊又喜,呆住了一会儿,仿佛面对显灵,只看到一团光。他差点要瘫倒。他透过晃眼的光芒看到马里于斯。确实是他。的确是马里于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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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于来了!隔了四年!可以说,他一眼就把马里于斯完全抓住了。他觉得孩子漂亮、高贵、优雅,长大了,成人了,仪态得体,模样可爱。他真想张开手臂,招呼他,奔过去,他的五脏六腑融化在喜悦中,亲热的话涨满胸膛,漫溢而出;总之,所有的温情显现了,来到唇边,与他的本性恰成对比,口中却冒出严厉。他粗暴地说:

“您到这里来干什么?”

马里于斯困窘地回答:

“先生……”

吉尔诺曼先生希望马里于斯扑到他的怀里。他对马里于斯和自己都不满意。他感到自己粗暴,而马里于斯冷漠。老人感到自己内心充满温情和忧伤,外表却又这样生硬,便不安得难受和气恼。苦恼的心情又冒了出来。他用粗暴的声调打断了马里于斯的话:

“那么,您为什么到这里来?”

这个“那么”意味着:“如果您不来拥抱我。”马里于斯望着他的外祖父,老人脸色苍白,像大理石一样。

“先生……”

老人又用严厉的声音说:

“您来请我原谅吗?您承认自己错了吗?”

他以为把马里于斯引上正道,“这孩子”就会屈服。马里于斯不寒而栗;这是要他否定自己的父亲;他垂下眼睛回答:

“不,先生。”

“那么,”老人痛苦万分,又火冒三丈,冲动地叫道,“您来找我干什么?”

马里于斯双手合在一起,跨了一步,用微弱、颤抖的声音说:

“先生,可怜一下我吧。”

这句话触动了吉尔诺曼先生;早说一点会感动他,但说得太迟了。老外公站了起来,双手拄着拐杖,嘴唇泛白,额角晃动,但他的高身材居高临下对着躬身的马里于斯。

“可怜您,先生!青年人在请求一个九十一岁的老人可怜!您走进人生,而我却要离开;您去看戏,跳舞,喝咖啡,玩桌球,您有才智,您讨女人喜欢,您是漂亮的小伙子;我呢,盛夏我往炉灰里吐痰;您拥有世上惟一的财富,我呢,我有晚年的全部贫穷,体衰力弱,孤独冷清!您有三十二颗牙齿,肠胃好,眼睛明亮,有力气,有胃口,身体健康,快乐开朗,浓密的黑发;我呢,我连白头发也没有了,我牙齿掉了,腿不中用了,变得健忘,我总是混淆三条街名:沙洛街、肖姆街和圣克洛德街,我到了这一步;您面前前途似锦,我呢,我开始什么也看不见,在黑夜里闯得够深了;您谈情说爱,毫无疑问,我呢,我在世上得不到任何人的爱,您却请求人可怜!当然,莫里哀忘了这个。律师先生们,如果你们在法庭上开这种玩笑,我由衷地祝贺你们。您真逗。”

九旬老人又声色俱厉地问:

“啊,您找我有什么事?”

“先生,”马里于斯说,“我知道您看到我不自在,但我来只是求您一件事,然后我马上走路。”

“您是一个傻瓜!”老人说。“谁说要您走啦?”

这可以翻译成他内心这句温情的话:“请求我原谅呀!扑上来搂住我脖子呀!”吉尔诺曼先生感到,马里于斯随即要离开他,他不领情的接待使马里于斯气馁,他的生硬把人赶跑,他寻思这一切,他的痛苦增加了,由于他的痛苦马上转成愤怒,他的生硬也变得更厉害。他本想让马里于斯明白,而马里于斯不明白;这使老人怒不可遏。他又说:

“怎么!我,您的外公,我想念您,而您离开我的家,不知去向,您让您的姨妈伤心,可以猜想,您去过单身汉生活,这样更方便,当个花花公子,什么时候回家都可以,去找乐子,不告诉我您的信息,负债累累也不告诉我要偿还,您砸碎人家的玻璃,做个捣蛋鬼,过了四年,您来到我家里,对我就说这个!”

用这种粗暴的方式使外孙讲温情,结果只让马里于斯沉默无言。吉尔诺曼先生交抱手臂,这种姿势在他身上显得特别蛮横,他严厉地斥责马里于斯:

“我们了断吧。您来求我一件事,说吧?那么是什么?什么事?说吧。”

“先生,”马里于斯说,他的眼神就像感到要掉入悬崖中,“我来请您允许我结婚。”

吉尔诺曼打铃,巴斯克打开一点门。

“叫我女儿过来。”

过了一会儿,门打开了,吉尔诺曼小姐没有进来,但出现在门口;马里于斯站着闷声不响,双臂下垂,面孔像犯了罪似的;吉尔诺曼先生在房间里来回踱步。他转向他的女儿,对她说:

“没什么。是马里于斯先生。向他问声好吧。先生想结婚。就这样。您走吧。”

老人短促、嘶哑的声音,表明古怪地冲动到极点。姨妈惊惶地望着马里于斯,好像很不容易才认出他来,没做一个手势,没说一句话,她父亲吹一口气,她就比一根麦秸在暴风前消失得更快。

吉尔诺曼先生回来靠在壁炉上。

“您结婚!只有二十一岁!您安排好了!您只要请求允许!走走形式。请坐,先生。那么,自从我没面子见到您以来,你们有过一场革命。雅各宾党徒占了上风。您大概很高兴。自从您成了男爵以来,您不是共和党人了吗?您很会协调。共和国给男爵封号加上调料。七月革命您得到勋章了吗?您参加夺取卢浮宫吧,先生?这儿附近,圣安东尼街,面对迪埃尔修女街,有一颗炮弹嵌入一幢房子四楼的墙上,题铭是:一八三〇年七月二十八日。您去看看吧。效果好得很。啊!您的朋友们,他们做的事真够漂亮!对了,他们不是在德·贝里公爵纪念碑的原址建造了喷泉吗?这样说,您想结婚吗?同谁结婚?问一下是谁,不算冒昧吧?”

他停住了,马里于斯还来不及回答,他粗暴地加上一句:

“啊,您有职业吗?发财啦?您的律师职业能挣多少钱?”

“一点不挣,”马里于斯回答得坚决、干脆,近乎粗鲁。

“一点不挣?您只靠我给您的一千二百法郎生活啰?”

马里于斯没有回答。吉尔诺曼先生继续说:

“那么,我明白了,是因为姑娘有钱?”

“像我一样。”

“什么!没有嫁妆?”

“没有。”

“有希望继承财产?”

“我想没有。”

“赤条条!她的父亲是干什么的?”

“不知道。”

“她叫什么名字?”

“割风小姐。”

“割什么?”

“割风。”

“哎呀呀!”老人说。

“先生,”马里于斯大声说。

吉尔诺曼先生打断他,口吻像在自言自语:

“是这样,二十一岁,没有职业,每年一千二百法郎,蓬梅西男爵夫人每天到水果店买两苏的香芹。”

“先生,”马里于斯又说,看到最后一线希望破灭,控制不住理智,“我求求您,我恳求您,看在上天的份上,我合掌求您,先生,我跪在您的脚下,允许我娶她吧。”

老人发出刺耳而凄厉的哈哈大笑,一面咳嗽一面说话。

“哈!哈!哈!您在心里想:当然!我去找那个老顽固,那个老傻瓜!真可惜我还不到二十五岁!我会掷给他一份恭敬的催告书!我可用不着他!我无所谓,我会对他说:老白痴,你看到我太高兴了,我想结婚,我想娶随便哪个小姐,随便哪个先生的女儿,我没有鞋,她没有衬衫,行呀,我想将我的事业、我的未来、我的青春、我的生命扔到水里,我脖子上挂个女人,一头扎进苦海里,这是我的想法,你必须同意!老化石会同意的。得,我的小伙子,随你的便,把石头拴到你的脖子上,娶你那个吹风,那个切风……决不行,先生,决不行!”

“外公!”

“决不行!”

听到说“决不行”的声调,马里于斯失去了一切希望。他慢慢穿过房间,低垂着头,踉踉跄跄,不像要离开,更像奄奄一息。吉尔诺曼先生注视着他,正当房门打开,马里于斯要出去时,他像骄横惯了的老人那样急匆匆跨了几步,抓住马里于斯的衣领,使劲把他拉回到房间,推倒在圈椅上,对他说:

“把事情说给我听!”

正是马里于斯迸出这声“外公”,才产生这个突变。

马里于斯惶乱地望着他。吉尔诺曼先生变幻不定的脸,表现出难以置信的、不可言喻的和蔼。老祖宗让位于外公。

“哦,得,说吧,把你的风流逸事说给我听,讲详细点,全告诉我!见鬼!年轻人真够蠢的!”

“外公!”马里于斯又说。

老人整张脸焕发出难以形容的光彩。

“好,这就对啦!叫我外公,你回头看吧!”

在这种粗鲁中,如今却有着那么善良、和蔼、坦率、慈爱,马里于斯从泄气突然转到有希望,感到晕头转向和陶醉。他坐在桌旁,烛光显出他的衣衫破烂,吉尔诺曼老爹吃惊地打量着。

“好吧,外公,”马里于斯说。

“啊,”吉尔诺曼先生打断说,“你确实一文不名!你穿得像个小偷。”

他在抽屉里搜索,拿起一个钱包,放在桌上:

“拿着,这是一百路易,去买一顶帽子吧。”

“外公,”马里于斯继续说,“我的好外公,您哪儿知道,我多么爱她啊。您想象不出,我第一次看到她时,是在卢森堡公园,她常去那里;开始,我没有怎么注意,然后我不知道事情怎么发生的,我坠入情网。噢!把我弄得多么痛苦啊!现在我终于天天见到她,在她家里,她的父亲不知道。您想,他们要走了,我们每天晚上在花园里见面,她的父亲想把她带到英国去,于是我想:我去见外公,把事情告诉他。我先会发疯,死掉,得病,我会投水。我非得娶她,因为我会发疯。这就是全部事实,我认为没有忘记什么。她住在普吕梅街,花园有扇铁栅门。是在残老军人院那边。”

吉尔诺曼老爹春风满面地坐在马里于斯旁边。他一面倾听马里于斯讲话,一面玩味他的声调,同时吸了一大撮鼻烟。听到普吕梅街这个词组,他停止吸鼻烟,让其余的烟末撒在膝上。

“普吕梅街!你说普吕梅街?——是啊!那边不是有一个军营吗?对,正是。你的表侄泰奥杜尔对我谈起过。枪骑兵,军官。一个小姑娘,我的好朋友,一个小姑娘!当然是的,普吕梅街。从前叫布洛梅街。我想起来了。我听人讲起过普吕梅街铁栅门的小姑娘。在一个花园里。一个帕美拉。你鉴赏力不错。据说她干干净净的。私下里说说,我相信这个枪骑兵傻瓜追求过她呢。我不知道事情到哪一步。最终一无所获。况且不该相信他的话。他吹牛。马里于斯!像你这样一个年轻人恋爱了,我觉得不错。你到年龄了。我宁愿你恋爱,而不是雅各宾党。我宁愿你爱上一条短裙,见鬼,哪怕二十条短裙,也不要爱上德·罗伯斯比尔先生。至于我,我对自己实事求是,说到无裤党,我从来只爱女人〔17〕。漂亮姑娘就是漂亮姑娘,见鬼!对此没有异议。至于那个小姑娘,她瞒过爸爸接待你。这是正常的。我也有过类似的经历。不止一次。你知道怎么办吗?不要操之过急;不要闹出事来;不要订婚,去见戴绶带的区长先生。干脆要做机灵的小伙子。要保持清醒。世人啊,要一滑而过,不要结婚。你会感到外公说到底是个老好人,在旧桌子的抽屉里有几筒路易;对他说:外公,就是了。外公说:这很简单嘛。青春要来到,老年要度过。我曾经年轻过,你会年老。得,我的小伙子,把这一点传给你的孙子吧。这是两百皮斯托尔〔18〕。去乐吧,小子!再好没有!事情应该这样过去。决不要结婚,这不碍事。你明白我的话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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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里于斯呆若木鸡,说不出一句话来,只是摇头。

老人哈哈大笑,眯缝起老眼,在他膝盖上拍了一下,用神秘的、喜盈盈的神态注视他,温柔不过地耸耸肩,对他说:

“傻瓜!让她做你的情妇吧。”

马里于斯脸色苍白。他丝毫不懂外公刚才所说的话。布洛梅街、帕美拉、军营、枪骑兵,啰啰唆唆一大篇话,像幻影一样从马里于斯眼前掠过。这一切同柯赛特根本联系不起来,她是一朵百合花啊。老人在胡言乱语。但胡言乱语归到一句话,马里于斯是明白了,而这对柯赛特是要命的侮辱。“让她做你的情妇吧”这句话,像一把剑插进这个敦品修德的年轻人的心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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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站了起来,从地上捡起帽子,以自信而坚定的步子向门口走去。在门口他回过身来,向外公深深鞠了一躬,抬起头说:

“五年前,您侮辱了我的父亲;今天,您又侮辱我的妻子。我不求您什么事,先生。再见。”

吉尔诺曼老爹惊呆了,张开了嘴,伸出手臂,想站起来,话还没有说出口,门已经关上了,马里于斯消失了。

老人半晌一动不动,仿佛给雷劈了,既不能说话,又不能呼吸,好似一只拳头塞在他的咽喉里。他终于从扶手椅跳起来,尽九十一岁老人所能做到那样奔向门口,打开门喊道:

“救命呀!救命呀!”

他的女儿出现了,然后是仆人们。他用凄惨的嘶哑声又说:

“快去追他!把他抓回来!我招了他什么啦!他疯了!他走了!啊!我的天!啊!我的天!这回他不会回来了!”

他走到临街的窗口,用颤抖的老手打开窗,大半个身子探出去,巴斯克和尼科莱特从后面攥住他,他喊道:

“马里于斯!马里于斯!马里于斯!马里于斯!”

但马里于斯已经不可能听到了,这时他转过了圣路易街的拐角。

九旬老人惶惶然地两三次将双手举到太阳穴,踉踉跄跄地后退,瘫倒在扶手椅里,没有脉搏,没有声音,没有眼泪,摇晃着头,呆呆地翕动嘴唇,眼睛里和心里只有阴郁的深沉的东西,就像黑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