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如此,我们还是扬鞭登程,作一天的游玩去了。在路上我们做的头一件事,就是把车停在一个教堂前面,巴奇斯先生把马拴在一个栏杆上,把小爱弥丽和我撂在车上,他和坡勾提两个人进了教堂。我趁着这个机会,用手搂着爱弥丽的腰,一面对她说,我不久就要走了,我们应该一点也不含糊地,在这一整天里,相亲相爱,快快活活的。小爱弥丽也答应了,还让我吻了她。我在这种情况下,变得不顾一切,我现在记得,我对她说,我是永远也不会再爱另一个人的,如果有什么人,妄想得到她的爱,那我就跟他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
小爱弥丽听我这样一说,乐得不可开交。这个精灵一般的小女孩子,显出比我无限老成、非常懂事的严肃神气来,说我是个“傻孩子”;说完了,大笑起来,笑得那么迷人,我只顾看她了,竟忘了她那样称呼我,很不受听,令人痛苦了。
巴奇斯先生和坡勾提在教堂里待了很大的工夫,不过后来到底还是出来了,跟着我们就赶着车往乡下走去。我们走着的时候,巴奇斯先生转身对我挤了一挤眼,说——(我附带地说一句,我以前真没想到,巴奇斯先生还会挤眼儿):
“你记得我在车篷上写的那个名字吧?”
“珂莱萝·坡勾提呀,”我说。
“要是这阵儿也有个车篷儿,那我再写的时候,该是什么名字哪?”
“还是珂莱萝·坡勾提吧?”我试着说。
“不是,这回该是珂莱萝·坡勾提·巴奇斯了!”他回答说,同时哄然大笑,笑得车都跟着震动起来。
一句话,他们已经结了婚了,他们到教堂里去,就为的是去办这件事的。坡勾提一心要把事儿安安静静地办了,所以请牧师助理员给她主婚〔5〕,连观礼的人都没有。巴奇斯先生这样突然发表了他们结合的消息以后,她一时现出不知所措的样子来。她搂住了我,老没个完,来表示她对我的爱并没因为结婚而有所减损。不过她一会儿就又安然自若了,同时说,事情办过去了,她很高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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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把车赶到了支路旁边一家客店,那儿是先打过招呼的,我们在那儿很舒服地吃了一餐,心满意足地过了一天。如果在最近这十年以内,坡勾提天天结婚,那她也不能比她现在这样更行无所事的样子对待结婚这回事,结婚并没使她发生任何变化;她仍旧和从前一模一样。吃茶点以前,她带着我和小爱弥丽出去溜达了一会儿,巴奇斯先生就在店里沉默冷静地抽烟,我想,同时他还在自得其乐地琢磨他的幸福。如果真是我想的那样的话,那他那番琢磨,大大地开了他的胃口;因为我清清楚楚地想得起来,他在吃正餐的时候,虽然已经吃了好些猪肉和青菜,末了还找补了一两只鸡,但是在吃茶点的时候,他还是得吃煮咸肉,并且不动声色地吃了好些,才算解了饱。
从那时以后,我时常想,他们这次的婚礼,真得算是古怪、天真、不同寻常!天黑了不久,我们就又上了车,舒舒服服地回来了。在路上,看天上的星星,讲天上的星星。我是主要讲话的人,我把巴奇斯先生的智力领域,一下开扩到令人可惊的程度。我把我所有的那点学问,全都对他讲了。不过,当时我脑子里想到要对他说什么,他就会信什么;因为他对我的本领深深地钦佩,并且就在那一次,当着我的面儿,对他太太说,我是个“小娄歇斯”〔6〕——我想,他的意思是说神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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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把关于星星的话都说得无可再说了,或者不如说,我把巴奇斯先生的了解力都称量得无可再称量了,我和小爱弥丽就把一个旧披肩,做成了一件斗篷,把我们两个围在里面,我们一路都是这样围着的。哎呀,我多么爱她呀!如果我能和她结婚,跑到不管什么地方,在树林子里,在野地上,一块儿过,永远也不要再长大了,永远也不要更懂事儿,永远是小孩子,手儿拉着手儿,在太阳地里闲游,在长着花的草原上瞎逛,晚上就在长着青苔的地上,放头大睡,睡得又纯洁,又平静,死了的时候,就由鸟儿把我们埋起来〔7〕——这样的话(当时我想),可就太幸福了!我一路之上,心里老想这种光景,它完全脱离真实世界,像天上的星星一样地渺茫,只有我们的天真烂漫使它发出光辉。在坡勾提结婚的时候,有我和爱弥丽这样两颗天真无邪的心灵陪伴,我现在想起来,都觉得高兴。“爱”和“美”以这样缥缈虚无的形体,参加他们朴素无华的婚礼行列,我现在想起来,还觉得喜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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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并不很晚,就又回到了那个老船那儿了;在那儿,巴奇斯先生同他的太太,向我们告了别,舒适地赶着车往他们自己的家里去了。那时候,我才头一次觉到,坡勾提真舍我而去了。要不是我睡觉的那个房子,有个小爱弥丽在里面,那我去睡的时候,心里真要痛苦不堪了。
坡勾提先生和汉,也和我一样地知道我心里的想法,所以预备了晚饭,殷勤地招待我,替我解愁。小爱弥丽和我一块儿坐在小矮柜上,我这次到她家来的时间里,这是惟一的一次。总而言之,那一天真了不起,那一天那样结束,也真了不起。
那天夜里涨潮,所以我们上床不久,坡勾提先生和汉就出海去了。他们把我一个人撂在这所孤零零的房子里,做爱弥丽和格米治太太的保护人,我觉得勇武之极,一心只想,顶好有狮子、大蟒,或者任何凶猛的怪物,要来吃我们,而我把它杀死了,好显身扬名。但是那天夜里,却并不见这一类东西在亚摩斯的荒滩上游荡觅食,我就用我力所能及的办法来补救:整夜里做看见龙的梦,一直做到天亮。
天刚一亮,坡勾提就来了。她仍旧像平素一样,在我的窗下叫我起来,仿佛雇脚的车夫巴奇斯先生自始至终也只是一场梦似的。我们吃完了早饭,她把我带到她自己的家里。那个家,虽然小,却真美。家里所有的家具之中,使我最感兴趣的,是小客厅里一个相当旧的硬木书桌(砖铺地的厨房是家常用的起坐间),上面有一个可以活动的顶儿,能把它打开,放下,叫它变成一个写字台。那里面有一本法克斯的《殉道者传记》〔8〕,四开大本。这本可宝贵的书(我现在却一个字都记不得了)我一下就看到了,并且还马上就读起来。以后,我每次到坡勾提家里去,我都跪在椅子上,把这个宝物从这个宝椟里拿出来,把两只胳膊放到桌子上,然后重新像长鲸吸海一般地读起来。我现在想,这部书给我最大的益处,还是书里的画儿,因为那里面的画儿很多,画着各式各样令人毛骨悚然的光景。从那时以后,这本殉道书和坡勾提的家,永远不能分开,一直到现在还是那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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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那一天和坡勾提先生、汉、格米治太太,还有小爱弥丽,暂时告别,跟着坡勾提,到了她家,在她家阁楼上一个小小的屋子里睡了一夜(那儿靠床头儿安着一个搁板,搁板上面放着那本讲鳄鱼的书)。坡勾提说,那个屋子,永远是给我留着的,并且永远要完全和那个时候一样地拾掇得整整齐齐,预备我随时来住。
“亲爱的卫,不管我年轻,也不管我年老,反正只要我活一天,只要这个家是我的,”坡勾提说,“那你就永远可以看到,我无时无刻不盼着你来的。我要把它拾掇得整整齐齐,和我拾掇你从前那个小屋子一样,我的亲爱的;即便你到中国去,你也可以想着,你走了以后我总把它拾掇得永远和现在一样。”
我完全感觉到我这位亲爱的老看妈的忠心、实笃,尽我所能感谢她。但是我却没能真尽我所能。因为她用手搂着我的脖子和我说这番话的时候,是早晨,而我在早晨就要回家了,而我在早晨也就回了家了。她和巴奇斯先生一块儿坐着车送我去的,送到栅栏门儿,他们和我意重情长、难舍难离地告别了。我眼看着车载着坡勾提走了,把我撂在老榆树下面,看着那所房子,再没有人用爱我或喜欢我的眼光来看我了:这种光景,使我感到,苦辣酸甜,齐上心头。
我那时候成了没有人理的孩子了:那种情况,连我现在回忆起来,都不禁为之怆然。我那时候马上变得孤独、寂寥了——没有任何人对我问寒送暖,没有任何跟我年龄相仿的孩子同我耳鬓厮接,没有任何伴侣,只有我自己凄惶、孤独的心思和我厮守:那种情况,现在写来,都好像使笔墨为之惨淡。
如果他们肯把我送到有史以来最严厉的学校里去——如果我能学到一丁点儿东西,不管怎么学,也不管在哪儿学——反正只要能学到一丁点儿,那叫我干什么都成!但是这方面却连一线的希望都看不到。他们一个劲地嫌我,他们只板着冷酷的面孔,摆着严厉的态度,一个劲地不理我。我现在想,大概枚得孙先生的收入,在那个时期,有些紧起来。但是问题并不在于他的收入紧不紧。他就是容不下我这个人。我觉得他只要有法子把我甩开了就成,他硬想把我甩开,同时硬认定了他对我不负任何责任——而且他如愿以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