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那位朋友怎么样啦,少爷?”坡勾提先生对我说。
“你说的是史朵夫吧?”
“不错,正是那样叫法,”坡勾提先生喊着说,同时转到汉那儿。我本来就知道,和咱们这一行有交道嘛。”
“你可叫人家是姚鲁夫,”汉说,一面大笑。
“啊!”坡勾提先生回答说。“使舵、摇橹,还不都是使船的事儿〔3〕?对不对?这两样事是紧紧连着的,是不是?他这阵儿怎么样啦,少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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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离开学校的时候,他非常的好,坡勾提先生。”
“那真够个朋友!”坡勾提先生说,同时把他的烟袋往外一伸。“要是说起朋友来,那可真够个朋友!哎呀,我的老天爷,谁看到他,要是不觉得是一桩美事才怪哪!”
“他很漂亮,是不是?”我说到这句夸他的话,心花都开了。
“漂亮!”坡勾提先生说。“他站在你面前,简直地——简直地是——哦,他站在你面前,你说他像什么都可以。他那样有胆量!”
“不错,他正是那样的人,”我说。“他和狮子一样地勇敢;再说,坡勾提先生,你真想不到,他有多坦率。”
“我这阵儿想,”坡勾提先生隔着他的烟袋里冒出来的烟对我说,“说到书本上的学问,不论什么风向都难不倒他吧?”
“不错,”我心里大喜,嘴里大叫,“他什么都知道。他真聪明得惊人。”
“那才够个朋友啦!”坡勾提先生说,同时庄严地把头一甩。
“不论什么东西,他学起来,都一点也不费劲,”我说。“有什么功课,他只要瞟一眼,就会了。他还是个打板球最好的能手哪。他下棋的时候,他让你多少子儿都成,结果还是不费气力就把你赢了。”
坡勾提先生又把头一甩,意思就等于说,“不错,那个自然!”
“他的口才真了不起,”我接着说。“无论谁,听他一说,都得心服口服。还有,你要是听见他唱歌,我真不知道你要说什么好,坡勾提先生。”
坡勾提先生又把头一甩,意思是说,“我完全相信。”
“还有哪,他那个人那样义气,那样大方,那样高尚,”我说,我这时候,叫我这个最喜欢的题目弄得完全不由自主了,“不管怎么夸他,也说不尽他的好处。我自己就敢保,我对于他在学校里那样讲义气地保护我,不论怎么,也感激不过来。那时候,我的年纪比他小得多,班级比他低得多。”
我正这样口若悬河,滔滔不绝地往下说,我的眼光无意中落到了小爱弥丽身上。只见她正把身子往前趴在桌子上,屏声静气、聚精会神地在那儿听,两眼闪烁,和蓝宝石一样,两颊布满了红晕。她的样子那样诚恳,那样美丽,竟使我惊讶得呆了,把话头打住。别的人也同时都看到她这种情况,因为我把话头打住了的时候,他们都又笑她,又瞧她。
“爱弥丽也和我一样,”坡勾提先生说,“很想见他一面。”
我们大家都往她那儿这一瞧,把她弄得不知所措,只把头低着,脸上满是羞晕。她跟着从披散在面前那几绺鬈发后面往外瞧了一眼,瞧到我们大家仍旧还在那儿瞧她(我敢说,我个人就能一点钟一点钟地瞧她还瞧不够),她就拔起腿来跑了,一直到快睡觉的时候,没再露面儿。
*
日子过得和从前几乎一样,只有一点不同——而这个不同,却是很大的不同——那就是,小爱弥丽和我,现在很少一块儿在海滩上游荡的时候了。她得学功课,还得做针线活儿,每天绝大部分的时间都不在家。不过我觉得,即便她常在家,我们也不会像从前那样瞎逛了。因为,爱弥丽虽然性情轻狂放纵,满脑子小孩子的古怪想法,但是她却早已经不是我所想象的那个小姑娘,而长成了一个大姑娘了。在这刚刚一年多的时间里,她好像和我距离很远了。她仍旧喜欢我,但是她却又笑我,又逗我,又故意呕我;我去迎她的时候,她老是从另一条路偷偷地回来,看见我没迎到她而失望,就站在门口大笑。我们两个最快活的时光,就是她安安静静地坐在门口做活儿,我就坐在她脚下的木头台阶儿上,念书给她听。一直到现在,我老觉得,我从来见过的阳光,都没有那些四月的午后那样晶明辉煌;我从来见过的小女孩子,都没有她坐在那个老船的门前那样,使人觉得暖意洋洋;我从来见过的天,见过的海,都没有那样寥廓清澈;我从来见过的船,都没有那样壮丽威武地扬帆驶进了金黄色的海天寥廓之中。
我们到亚摩斯的当天晚上,巴奇斯就出现了,他那怔怔傻傻,笨手笨脚的样子,可真到了家。他带了一些橘子来,用一条手绢儿包着。因为他对于这种东西,一个字都没提到,所以他走了以后,大家都认为他那是偶然忘了,把橘子撂在那儿了,所以就打发汉去追他,要把橘子还他。但是汉回来了以后,却说,橘子原来是送坡勾提的。从那一次以后,他每天晚上,恰恰在同样的时间出现,出现的时候,还老带着一个包儿,还老不提,老把它撂在门后面。这些表示情爱的礼物,是花样儿顶繁多、货色顶古怪的。我记得,其中有两副猪蹄子,一个硕大无朋的针插儿,半升左右苹果,一对黑玉耳环儿,一些西班牙葱,一匣骨牌,一只金丝鸟,外带着笼子,还有一只腌猪腿。
巴奇斯先生求婚的方式,据我所记得的,是很奇特的。他很少开口的时候,只坐在火旁,像他坐在车上的姿式一样,呆呆板板地瞧着坐在他对面儿的坡勾提。有一天晚上,我想是由于爱劲儿忽然上来了,他一下把她打线用的蜡头儿抢到手里,装在他的背心口袋里带走了。从那一天以后,每次坡勾提要用那块蜡头的时候,他就把它从口袋里掏出来(只见蜡头已经化了一半的样子,粘在口袋的里子上了),等用过了,再把它装回口袋里,这就是他最乐的事。他好像自得其乐,非常惬意,绝不觉得有谈话的必要。我相信,即便他带着坡勾提到海滩上去溜达的时候,他也坦然自若,不觉得有谈话的必要。他只有的时候,问一声她是不是非常舒服,就心满意足了。我还记得,有的时候,他走了以后,坡勾提就把围裙蒙在脸上,大笑一气,一笑笑半个钟头才罢。实在说起来,我们大家,没有不觉得好玩儿的,只有那个永远伤心的格米治太太不然,因为她丈夫当年跟她求婚的时候,大概就完全用的是同样方式,她那个老伴儿当年对她的举动,现在不断地在她面前出现。
到后来,我在他们家住的日子快完了,那时候,他们才说,巴奇斯先生和坡勾提,要一块儿去玩一天,叫我和爱弥丽跟他们一块儿去。头天夜里,我净想我第二天和小爱弥丽整天在一块儿的快乐了,所以睡着以后,时常地醒。第二天,我们都很早就起来了。我们还都吃着早饭的时候,巴奇斯先生就老远出现了,赶着一辆轻便马车,朝着他爱的对象走来。
坡勾提穿的还是她平素那种整洁、素净的孝服。但是巴奇斯先生却穿得花里胡哨的,上身是一件新做的蓝褂子,成衣匠给他做的时候,尺码尽量往宽里放,连天气顶冷的时候,袖子都可以代替手套,领子就非常地高,连头上的头发都叫它顶起来了,直竖在头上。他那些发亮的纽子,也是个儿顶大的。这一身服装,再加上浅棕色的马裤和暗黄色的背心,把他装扮得整整齐齐,我认为巴奇斯先生真是了不起的体面人物。
我们大家正在门外忙成一团的时候,我看见坡勾提先生手里拿着一只旧鞋〔4〕,要在我们走的时候,朝着我们扔来,为的是取吉利。他正要把那只鞋递给格米治太太,让她来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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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扔,顶好叫别人扔吧,但尔,”格米治太太说。“我是一个孤孤单单的苦命人,不论什么,凡是叫我想到那种不孤单的人的,我瞧着都觉得别扭得慌。”
“你就来吧,老嫂子!”坡勾提先生喊着说。“你就拿起来扔吧。”
“不成,但尔,”格米治太太回答说,一面又嘟囔,又摇头。“要是事情往我心里去得少一点儿,那我就可以做得多一点儿了。你不像我这样什么事儿都爱往心里去,但尔。事儿都没有跟你犯别扭的,你也不跟它们犯别扭。顶好你自己扔吧。”
顶到这阵儿,坡勾提已经匆匆忙忙地和这个周旋一气,和那个应酬两句,和每个人接过了吻,坐在车上了(这时候我们都在车上坐好了,小爱弥丽和我并排儿坐在两把小椅子上),她喊着,叫格米治太太扔。格米治太太倒是扔了,但是,我很难过地说,对于我们这种欢天喜地地出这一趟门儿却泼了一桶冷水,因为她扔了以后,跟着一下哭了起来,正要晕倒,亏得汉把她抱住了;她同时嘴里还说,她知道她是别人的包袱,顶好马上就把她送到“院”里去。我当时想,把她送到“院”里去,倒是合情合理的办法,汉应该照着那个话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