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含辛茹苦,自食其力 · 3

发布时间: 2019-12-04 00:56:3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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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太小了,太不像个大人了,所以我往生客店的酒吧间里去叫一杯麦酒或者黑啤酒来顺一顺吃下去的正餐,他们往往不敢卖给我。我记得,有一天晚上,天气很热,我到一个客店的酒吧间对老板说:

“你这儿顶好的——真正顶好的——麦酒,多少钱一杯?”因为那是一个特别的日子,我不记得是什么日子了,也许是我的生日吧。

“两个便士半,”老板说,“可以买一杯货真价实的斯屯宁牌麦酒。”

“那么,”我说,一面把钱掏了出来,“请你给我来一杯货真价实的斯屯宁,浮头上要多起点沫子才好。”

老板脸上带着一种奇怪的笑容,隔着柜台,从头到脚,把我直打量;同时,先不放酒,回过头去,朝着屏风后面,对他太太嘀咕了几句。他太太跟着从屏风后面出来了,手里还拿着活儿,和她丈夫一块儿端量我。我们三个当时的光景,现在又在我面前出现了。老板只穿着背心和衬衫,靠在酒吧间的柜台“墩儿”上;他太太就从挡板(或者半拉小门儿)上面往下瞧我,我呢,就有些手足无措的样子,站在柜台外面,仰着脸瞧他们。他们问了我好多话:像我叫什么名字,多大年纪,在哪儿住,做什么事儿,怎么到了这儿之类。我记得,我对于这些问题,都捏造了一些合适的回答,为的是不要带累了任何人。他们把麦酒给了我,不过我疑心并不是货真价实的斯屯宁酒;老板娘还把柜台上那个小半拉门儿开开了,俯下身子,把酒钱还了我,还亲了我一下,亲的意思,一半出于赞赏,一半出于怜悯,但是反正却极尽妇女的温柔、慈爱,那是一点儿也不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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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相信,我把我的日用说得这样紧,把我的生活说得这样困难,决没有不知不觉、并出于无心而夸大其词。我相信,不管什么时候,昆宁先生给了我一个先令,我都把它用在买饭吃或者买茶点吃上面。我记得,我是一个衣服褴褛的孩子,和平常的大人和孩子,一块儿从早晨工作到晚上。我记得,我在街上瞎游荡,吃不饱,喝不足。我记得,如果不是由于上帝的仁慈,我会很容易变成了一个小流氓,一个小盗匪,因为没有任何人管我。

但是我在枚·格货栈里,也有我的地位。昆宁先生本来马马糊糊,又有公事在身,并且又是对付我这样一个不伦不类的小家伙,但是却也难为他,他并没把我和别的孩子一律看待。除了他这种情况以外,我自己对于任何人,不论是大人还是孩子,都从来没说过,我怎样来到这儿的,都从来一丁点儿没透露过,我到这儿来心里怎样难过。我只在暗中默默忍受痛苦,只在暗中默默忍受切肤沦饥的痛苦。我受的痛苦多大,除了我自己,任何人都不知道。我受的罪多大,像我已经提过的那样,我想说也完全没法儿说得出来。不过我有什么话,都存在自己心里,只埋头做活儿。我来到这儿的头一天就知道,我干活儿要是不及别人好,那就难免让人看不起,就难免叫人笑话。在做活儿一方面,我不久就至少跟不论哪个孩子比,都一样地快当,一样地灵巧了。我虽然和他们完全熟悉,但是我的举动和态度,却和他们有所不同,足以使我和他们中间隔一段距离。他们那几个孩子和那几个大人,提到我的时候,总是管我叫“小绅士”或“小萨福克人”。有一个叫格莱高利的大人,是他们装箱工人的头儿,另外还有一个大人叫提浦,是“车把式”,老穿着一件红夹克,他们有的时候叫我“大卫”;不过,我想,那总是我们说体己话的时候,或者我们干着活儿,我想法给他们消遣,说故事给他们听的时候,他们才那样叫我(那些故事,都是我从前念的,现在越来忘得越多了)。面胡土豆儿有一次起而反对,对于我受这样与众不同的待遇表示不服,不过米克·洼克当时就把他制伏了。

我当时认为,我落到这步田地,想要从那里面挣脱出来,是没有希望的,因此也就死心塌地地不往那方面想。我现在坚决相信,我当时没有一时一刻安于那种生活的,也没有一时一刻不感到万分苦恼、不觉得万分不幸的。但是我却咬着牙忍受着;连对坡勾提,一来因为疼她,怕她难过,二来因为可耻,不好意思说,所以都从来没在写给她的信里透露过我的真实情况,虽然我们时常通信。

米考伯先生的困难,在我本来的难过之外,更给我添了难过。我既然伶仃孤苦,举目无亲,就对这一家人,产生深厚的感情来。我闲溜达的时候,心里老琢磨米考伯太太想的那些解决困难的办法,再不就心里老压着米考伯先生的债务问题。礼拜六晚上,一来因为我口袋里有了六个或者七个先令,回家的时候在路上可以瞧瞧这个铺子,看看那个铺子,同时琢磨这笔钱都可以买些什么,这是一件了不起的事情;二来因为我那天回来得比平常日子早一些;所以那一天本是我最称心的日子。但是到了那一天,米考伯太太却要对我说一大套最使人揪心、最使人难过的体己话。我星期天早晨,从头天晚上买来的茶或者咖啡里,拿出够一顿喝的来,放在一个刮脸用的小盂子里冲上水,然后就坐在那儿吃起那顿为时不早的早饭,那时候,她也是对我同样地诉苦。米考伯先生,在星期六晚上这种谈话一开头的时候,只哭得呜咽哽噎,搜肠抖肺,但是到了谈话快要结束的时候,却又唱起“捷克爱的是可爱的囡”〔20〕来,这种情况,并非少见。我曾见过他回来吃晚饭的时候,眼里泪如泉涌,嘴里口口声声说,除了地狱,没有别的办法;但是到了睡觉的时候,却又计算,有朝一日,时来运转(这是他老挂在嘴边上的一句口头禅),如何在房子前面开一个凸形窗户,得花多少钱。米考伯太太和她丈夫完全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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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米考伯夫妇,因为处于同样的境遇,我想,所以我们之间就生出了一种稀奇古怪、双方平等的友谊来,虽然我们年龄方面,相差之远,令人失笑。他们虽然请过我,要我到他们家吃饭,我却从来没肯扰他们,因为我知道,他们在肉铺和面包铺里,都很吃不开,他们那点儿东西,往往连自己都不够吃的。一直到后来,米考伯太太把我完全当作了心腹人,我才破例。她完全把我当作了她的心腹人是有一天晚上的事。现在就说一说那天晚上的情况:

“考坡菲少爷,”米考伯太太说,“我完全没拿你当外人看待,所以我才毫不犹疑地对你说,米考伯先生的困难现在正到了最危急的关头了。”

我听了这个话,心里非常难过,带着极端同情的样子瞧着米考伯太太哭得发红的眼睛。

“食物间里,除了一块荷兰干酪的皮儿以外,”米考伯太太说,“再就一点不错,不论什么,都一丁点渣子都没有了,干酪皮儿,又不是好给孩子们吃的东西。我跟着我爸爸和妈妈一块儿过的时候,用惯了‘食物间’这种字眼儿了,所以这阵儿不知不觉地又用起这种字眼儿来了。其实我的意思只是要说,我们家一丁点吃的东西都没有了。”

“哎呀!这可怎么好哪?”我非常关切地说。

我口袋里这一个礼拜的工资,还剩了两个或者三个先令,因此我认为,这番话一定是在星期三晚上说的——我急忙把那两三个先令掏了出来,真心诚意地请米考伯太太收下,作为是我借给她的。但是那位太太,一面亲了我一下,一面叫我把钱收回去,说,那样的事是她连想都不能想的。

“我的亲爱的考坡菲少爷,千万可别那样,”她说,“我决不能用你的钱!不过你这个人,年纪虽然很小,心眼可很机灵;你要是肯的话,你可以在另一方面帮我点忙,这个忙是我知情知义,情愿接受的。”

我跟着就求她把我能帮的忙说出来。

“我们那几件银器,我都亲自出脱了,”米考伯太太说。“有六把茶匙,两把盐匙,和一对糖匙,都由我自己亲手偷偷地拿出去押了钱了。不过这一对双生儿真是我的累赘。我一想到和爸爸妈妈一块儿过日子的情况,现在叫我亲手把东西都出脱了,心里又非常难过。我们还剩了几件小小的东西,可以出脱。米考伯先生那个人的脾气,是永远也不肯亲自去出脱这些东西的。克里克特,”——这是从贫民院来的那个女仆——“那个人心地粗俗,要是我们把这种背人的事儿都交给她办,她就要和我们随便起来,弄得我们不好受了。所以,考坡菲少爷,要是你肯——”

我明白米考伯太太的意思了,所以我就求她要怎样使用我,就怎样使用我。我那天晚上就替她把容易带的小物件先处理了,以后几乎每天早晨,在我上货栈以前,都要替他们同样地跑一趟。

米考伯先生在一个小矮橱子里,有几本书,他管那叫作是他的图书馆;这几本书是我替他们最先出脱的东西。我一本跟着一本地,把它们拿到城路一家书摊儿上——那时候,那条街上,我们的寓所附近那一部分,差不多都是书摊儿和鸟儿房子——不管书摊儿给多少钱,一律把它们出脱了。这个摆书摊儿的,就住在书摊儿后面一所小房子里,每天晚上总要喝得大醉一场,每天早晨总要惹得他太太大骂一顿。我早晨到他那儿去的时候,不止一次,他都是在一个折床上接见我的,不是脑袋破了一块,就是眼睛青了半拉,这都证明,他头天晚上又喝多了(我恐怕,他一喝酒,就爱吵架)。那时候,他用他那战颤哆嗦的手,摸他放在地上的那个褂子的口袋,东摸一下,西摸一下,去掏那迫切需要的先令。这时候,他太太怀里抱着娃娃,鞋都塌拉到脚后跟,就不断地骂他,一直地没有住口的时候。有的时候,他的钱都丢了,他就叫我下次再去。不过他太太身上却老有钱——我想,那一定是她趁着他醉了的时候,把他的钱拿去了的——我们俩一块往外走的时候,她就偷偷地在楼梯那儿,把买书的钱给我。

我在当铺里,也成了大家熟悉的人物。那位坐在柜台后面管事的绅士,对我非常注意;我记得,他一面和我办着交易,一面常常叫我打着喳喳儿在他的耳边上背拉丁文名词或者形容词的变格格式,或者背拉丁文动词的变化样式〔21〕。每次我替米考伯太太跑一趟,米考伯太太就小小地请我一次,一般是吃一顿晚饭;我记得很清楚,这种饭,吃起来总是令人感到有特别的滋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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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米考伯先生到底到了山穷水尽的时候了。有一天早晨他被捕了,关到南镇上的皇家法席监狱〔22〕里去了。他从寓所往外走的时候,对我说,太阳对于他算是已经落了。我当时真正觉得,他的心碎了,我的心也碎了。不过我后来听说,不到中午的时候,就有人看见他在狱里,活泼高兴地玩九柱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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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被捕以后,安排好了,要我在他入狱的第一个星期天去看他,同时跟他一块儿吃正餐。我往那儿去的时候,跟人打听:我得先到某种地方;刚刚差一点就到了那种地方的时候,我能看到另一个和它一样的地方;刚刚差一点就到了那个地方的时候,我能看见一个场院,我得穿过这个场院,再一直地往前走,就可以看见狱吏了。所有这一切我都做了。到后来,我到底看见狱吏了(虽然我是那样一个可怜的小家伙),我心里就想到,拉得立克·蓝登在债务人狱里的时候,那儿有一个人,身上一无所有,只有一条旧地毯〔23〕,那时候,我就眼里泪模糊,心里直扑腾,那个狱吏就在我面前直晃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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