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决心之后 · 3

发布时间: 2019-12-04 00:57: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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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生!”我结结巴巴地说。

“我兄弟的绸子手绢怎么围在你的脖子上啦?那是怎么回事?快快还我好啦!”跟着他一下就从我的脖子上把我的绸手绢儿揪了下来,扔给了那个女人。

那个女人一下笑起来,好像认为那个补锅匠只是跟我开玩笑似的,把那块手绢又扔给我了,同时和先前摇头的时候一样,轻轻地点了点头,又用嘴唇作出“跑!”字的样式来。但是,还没等到我照着她的启发办的时候,那个补锅匠又从我手里把手绢拽走了,拽的时候,非常粗猛,把我一下甩得老远,好像我只是一片羽毛一样。跟着他把手绢儿松松地围在自己脖子上,转身朝着那个女人骂了一句,把她打得趴在地上。我看到她来了个仰趴,倒在挺硬的路上,把帽子都跌掉了,她的头发沾满了尘土,都成了白的了〔11〕:那种情况,我永远也忘不了。我当时撒腿就跑,跑了一会儿,回头看去,那时候,只见她坐在步行路上(那是大路旁边的一个坡儿)用她那披巾的角儿擦她脸上的血,补锅匠就自己往前走去:那种情况,也是我永远忘不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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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先在渔夫中间,打听我姨婆的消息。他们回答我的话,真是形形色色。有一个说,她住在南崖头〔13〕灯塔上,因而把胡子燎了。另一个就说,她牢牢地绑在港外的大浮标上,只有潮水半落的时候才能去看她。第三个就说,她因为拐小孩儿,关在梅得斯屯〔14〕的监狱里了。第四个就说,上一次刮大风的时候,有人看见她驾着扫帚一直往加莱〔15〕去了。我跟着又在马车夫中间打听她,那些马车夫也同样地诙谐,同样地对她毫无敬意。我又想往开铺子的人中间去打听她,但是那般人,一看我那种样子,就厌恶起来,还没等我开口,就说,他们没有什么可以卖给我的东西。我这次逃亡,一路之上,不论哪一会儿,都没有这阵儿那样苦恼,那样孤独。我的钱都花光了,我又没有别的东西可以卖得、可以当得;我又饥、又渴、又疲乏;我离我的目的地,好像和我还在伦敦那时候一样地遥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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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这样一打听,可就把一个上午的时光都消磨了。于是我看到,在靠近市场那条街的畸角上,有一家空无一人的铺子,我就在那个铺子的台阶上坐下,琢磨是否瞎走到前面说过的那些地方再去打听,正在不得主意的时候,碰巧来了一个赶马车的,他赶着车走过去的时候,把马衣掉了。我把马衣递给他的时候,我看他脸上的样子,觉得他这个人大概心眼儿不坏,就大胆地问他,是否知道特洛乌小姐住在哪儿;虽然我这句话问得次数太多了,它几乎没说出口来就又噎回去了。

“特洛乌?”他说。“我想想看。我脑子里有这么个人。她是不是个老太太?”

“不错,是,”我说,“有点儿老。”

“腰板儿挺直的,是不是?”他说,同时把自己的腰伸直了。

“不错,”我说,“我想是那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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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拿着个手提包,是不是?”他说,“一个大提包,里面能装好些东西,是不是?脾气挺倔的,对你说话的时候,老斩钉截铁似的,是不是?”

我嘴里承认这番形容非常正确,心里却不由得凉了半截儿。

“这样的话,你听我说好啦,”他说。“你要是从这儿上那个坡儿,”一面用鞭子指着高地,“一直往前走,走到有冲着海的几所房子那儿,你再打听,准打听得着。我觉得,她这个人,你求她,她也不会给你什么的,所以我这儿给你一个便士好啦。”

我很感激地接了他这份礼物,用它买了一块面包。我一面走,一面把这块面包吃了。我照我那位朋友指给我的方向往前走了老远,还没看见他说的那种房子。后来又走了一气,才看见前面果然不错,有些房子。我又往前走到那片房子那儿,进了一个小铺子(那就是我的家乡一带叫作杂货铺的),跟铺子里的人道了劳驾,打听他们知道不知道特洛乌小姐住在哪儿。我本来是跟柜台后面的一个人打听的;他正在那儿给一个年轻的女人称米。那个年轻的女人,听见我这样一问,却把话接了过去,一下子转身朝着我。

“你问的是我们的小姐吗?”她说,“你找她有什么事儿,你这孩子?”

“劳你的驾,我找她,有几句话跟她说,”我回答说。

“你是说,跟她告帮吧?”那个大姐驳正我的话说。

“不是,”我说。“完全不是。”但是我忽然想起来,我到这儿来,实在不为别的,实在就是为了告帮,这样一来,我就无话可答了,一时觉得不知怎么样才好,同时觉得脸上都烧起来了。

我姨婆的大姐(因为我从她说的话里,知道她是我姨婆的大姐),把米放在一个小篮子里,出了铺子,告诉我,说我要是想知道特洛乌小姐住在哪儿,那我跟着她走好啦。我当然奉命惟谨。不过我那时候,心里又害怕,又慌乱,所以我的腿不觉得都哆嗦起来了。我跟着那个大姐,一会儿就走近一所整齐干净的小房儿,带着使人心清神爽的凸形窗户;房子前面,有一个夹杂着石头子儿的沙子铺的小方院子或者园子,里面满种着花儿,修剪得很整齐,到处都是清香之气。

“特洛乌小姐就住在这儿,”那个大姐说。“你这阵儿知道了吧。我没有别的可说的了。”说完了,就急忙进了屋里,好像怕人说是她把我带到那儿似的。她把我撂在庭园的栅栏门那儿站着,孤独凄凉地隔着栅栏门,看着起坐间的窗户。只见那儿纱布窗帘子半遮半掩,窗台上钉着一个绿色的小圆屏风或者扇子,窗里有一张小桌子和一把大椅子;这都对我表示,我姨婆那时候也许正在那儿凛然端坐呢。

我的鞋这时候惨极了,底子早已一块一块地脱离而去了,帮儿上的皮子也都裂了,绽了,弄得早就不成个鞋样了。我白天戴的帽子(同时也就是我夜里戴的睡帽)都压扁了,弄歪了,早就不成其为帽子了,就是垃圾堆上没把儿的破汤锅〔16〕都可以和它比一比而毫无逊色。我的衬衣和裤子,让汗渍、露湿、草染、土沾(沾的是肯特郡的土,我就在这样的土地上睡),同时还撕破了。所以我这样站在栅栏门外的时候,我姨婆园里的鸟儿都要叫我吓飞了〔17〕。我的头发,自从我离开伦敦那一天起,再就没见过梳子,也没见过刷子。我的脸、我的脖子和我的手,因为风吹日晒,从来不惯,都成了浆果一样的紫色了。我从头到脚,全叫尘土和粉末弄得一身白,好像刚从石灰窑里出来似的。我就落到了——并且还强烈地意识到自己落到了——这种地步,站在门外,等着把我自己介绍给我那位凛然不可犯的姨婆,等着给我那位凛然不可犯的姨婆初次见面的印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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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待了一会儿,只见起坐间的窗户那儿,仍旧静悄悄的,我就断定,我姨婆并没在那儿。我于是就抬起头来,往起坐间上面的窗户那儿看去,只见那儿有一个蔼然可亲的绅士,满面红光,满头苍白的头发,先很古怪地对着我把一只眼睛一闭,跟着对着我把头点了好几下,又摇了好几下,最后笑了一笑,走开了。

在这以前,我心里本来就够乱的了,但是我看了这位绅士这种意外的举动以后,我的心更乱了;所以我当时很想偷偷地溜到外面,好仔细琢磨琢磨,我得怎样办,才是上策;正在要溜还没溜的时候,只见屋里走出一位女士来,帽子上系着一条条手绢,手上戴着一副园丁用的手套,身上挂着一个园丁用的布口袋,和收路税的人戴的围襟一样,手里拿着一把大刀子。我一见她,就知道她一定是贝萃小姐,因为她从屋子里大踏步地走了出来,和我母亲常常说的那种大踏步地走上布伦得屯栖鸦庐的庭园那一次,完全一模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