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孩子怎么说哪?”我姨婆说。“你能跟着走么,大卫?”
我回答说,我不能跟着走,同时求她,不要放我走。我说,枚得孙先生和枚得孙小姐,都从来没喜欢过我,都从来没好好待过我。我妈老是非常地疼我的,他们可老叫我妈为了我感到苦恼。这是我深深地知道的,也是坡勾提知道的。我说,凡是知道我年纪多么小的人,都不会相信,我会受那样罪,遭到那样苦恼。我请我姨婆,我求我姨婆,我哀告我姨婆——我不记得我当时用的是什么字眼了,不过我记得,那种字眼当时使我很感动——看在我父亲的面上,千万照顾我,千万保护我。
“狄克先生,你说我应该把这孩子怎么办?”
狄克先生琢磨了一下,犹豫了一下,忽然心里一亮堂,嘴里回答说,“马上给他量尺码儿,做一套衣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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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尊驾愿意多会儿请便,就多会儿请便好啦。这孩子归我啦。好坏我都凭天啦。如果他完全像你说的那样,那我替他做的事至少也可以跟得上你替他做的。不过你的话,我是一句也不信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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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特洛乌小姐,”枚得孙先生反驳说,同时站起来,耸了耸肩膀:“要是你是个男子汉——”
“什么!胡说八道!”我姨婆说。“你快给我住口!”
“多么礼貌周全!!”枚得孙小姐站起来说。“太礼貌周全了!都周全得叫人没法儿受了!”
“那个又倒霉、又可怜、一步走错了的娃娃,”我姨婆对枚得孙小姐的话完全不理,只对她兄弟发话,同时对他摇头,好像要把满腔愤怒,一齐摇出似的,“在你手里都过的是什么日子,你只当我不知道哪?你头一回和那个柔顺的小东西儿见面儿的时候,你一定对她又大献媚笑,又大飞媚眼儿,好像你连吓唬鹅都不会〔8〕一样,这是我敢断言的;那一天,是她多么倒霉的日子,你只当我不知道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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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从来没听见过这样的文明词儿!”枚得孙小姐说。
“你只当我不能像亲眼看见你那样了解你哪,”我姨婆接着说。“我现在倒真看见你了,真听见你了。我的耳闻目见给我的是什么哪?我坦白地对你说吧,什么都可以说,可就是不能说是愉快。哦,一点不错。哎哟天哪,刚一开始的时候,还有谁能赶得上枚得孙先生那么柔和,那么温存!那个又可怜、又无知、又天真的家伙,从来没见过他那样的人。他简直地是个糖人儿。他崇拜她。他疼她的孩子——像心尖儿一样地疼她的孩子!他要给他当第二个爸爸,他们三个要一块儿住在玫瑰花园里,是不是?呸!你快给我滚,快给我滚!”我姨婆说。
“我这一辈子,从来没听见过有像这个人这样说话的,”枚得孙小姐喊着说。
“你把那个可怜的小傻子弄到了手,不怕她再跑掉了以后,”我姨婆说,——“我这样叫她,很不对,再说,她又已经到你一时还不忙着想到的地方去了——不过我还是要这样说,你把那个可怜的小傻子弄到了手以后,仿佛你对于她自己,对于她的亲人,还欺负得不够似的,你还得训练她,是不是?你还得排练她,好像她是一只养在笼子里可怜的鸟儿一样,你还得教她唱你的曲儿,一直到她那上了当的一生折磨消耗完了才算,是不是?”
“这个人不是疯了,就是醉了,”枚得孙小姐痛苦之极,因为她不能把我姨婆的谈锋转到她那一方面。“我疑心她一定是醉了。”
贝萃小姐,对于她这种打岔的话丝毫也没理睬,仍旧好像没有那么回事似的,接着对枚得孙先生发话。
“枚得孙先生,”我姨婆一面说,一面用手指头指着他,“你对于那个单纯的娃娃就是一个暴君,你把她的心弄碎了。她是个心地再没有那么好的娃娃——那是我知道的;你还没碰见她,我就认识她好多年了;你尽量利用她这种弱点,伤了她的心,要了她的命。我不管你爱听不爱听,反正这是真情实况,说给你听了,好叫你舒服舒服。你和你的狗腿子,尽量去受用受用吧。”
“我请问,特洛乌小姐,”枚得孙小姐插嘴说,“你管谁叫作是我兄弟的狗腿子?这可真是我听来耳生的字眼!”
我姨婆仍旧跟一点也没听见枚得孙小姐的话一样,一点也不为她所动,只接着说:
“我已经对你说过,在你遇见她以前好几年——至于神秘的上帝怎么作那样的安排,会叫你碰见她,那是人类不能了解的——在你遇见她以前好多年,就很清楚,那个又可怜、又柔顺的小东西儿,早早晚晚,不定什么时候,非要再嫁人不可;不过我当时万没想到,她再嫁人,会糟到这步田地!我当时还往好的地方想哪!那还是她刚生这个孩子的时候——就是这儿这个孩子。谁知道,后来就因为这个可怜的孩子,他的妈成了你枚得孙先生作践折磨的可怜虫了哪!这件事,叫人一想起来就要痛心;这个孩子在这儿,叫人一见,就要想起从前而犯恶心。唉,唉,你用不着退缩畏避!”我姨婆说。“你不退缩畏避,我也知道那都是事实。”
在所有这段时间里,枚得孙先生一直站在门旁,一面瞧着我姨婆,一面脸上带着微笑,但是他那两道黑眉毛,却紧紧地皱在一起。到了我姨婆说他不用退缩畏避的时候,我瞧见,虽然他脸上仍旧还带着笑容,但是他脸上的颜色却有一会儿的工夫变白了,他喘的气也好像他刚跑过似的。
“再见吧,先生,”我姨婆说,“再见!你也再见吧,小姐,”我姨婆突然转到枚得孙小姐那面说。“我要是看见你再在我那片青草地上骑着驴走过,那我非把你的帽子给你掉了,拿脚踩不可!”
我姨婆突然说出这几句令人想不到的话的时候,要把她脸上那种样子表现出来,总得有一个画家才成,并且还得是一个出色的画家;要把枚得孙小姐听了这几句话,脸上的样子表现出来,也是一样。姨婆说话的态度,说话的内容,都像烈火一样,所以枚得孙小姐,不发一言,只见机而作的样子,把胳膊挽着她兄弟的胳膊,高傲地走出了这所房子。我姨婆仍旧留在窗户那儿瞧着他们,我觉得,毫无疑问,准备好了,一旦驴又出现,好把她的话马上付之实行。
不过,枚得孙姐弟那方面,没作任何挑战的表现,我姨婆绷紧了的脸就慢慢松弛下来了,同时那样和颜悦色,我见了不由得胆子大起来,又吻她,又谢她,我吻她、谢她的时候,非常热烈,是用两只手紧紧地抱着她的脖子的。跟着我和狄克先生握手,他也和我握手,并且握了好多次,同时笑了又笑,庆祝我姨婆,在这场唇枪舌剑中,取得最后胜利。
“狄克先生,你要把你自己当作是这个孩子的保护人,和我一块儿来保护他,”我姨婆说。
“我能给大卫的儿子当保护人,那我高兴极了,”狄克先生说。
“很好,”我姨婆说,“这可一言为定啦。你不知道,狄克先生,我正这儿琢磨哪,要他跟着我叫,叫特洛乌。”
“那敢情好,那敢情好。叫他特洛乌,那敢情好,”狄克先生说。“大卫的儿子也就是特洛乌。”
“你的意思是说,叫他特洛乌·考坡菲,是不是?”我姨婆回答说。
“不错!对,对,一点不错,叫他特洛乌·考坡菲,”狄克先生有些害臊的样子说。
我姨婆对于这个提议,觉得可心极了,因此,那天下午,她给我买了几件现成的衣服,我还没穿,她就用永不褪色的墨水,在那上面亲手写上“特洛乌·考坡菲”的字样了;同时,定好了,以后给我定做的衣服(那天下午就定做了一套)也都要标上同样的字样。
这样,我就在名字新、衣服新,无一不新的情况下,开始了我的新生命。现在疑虑不决的心情已经告终了,我有好几天的工夫,老觉得惚惚悠悠、像在梦中一样。我永远没想到,我会有这样一对稀奇的保护人——我姨婆和狄克先生。我从来没有清清楚楚地想到我自己的事儿。只有两种情况,我觉得最清楚,一种是:旧日布伦得屯的时光,离我远去了——好像非常遥远的一片迷蒙一样;另一种是:我在枚·格货栈那一段生活,永远有一重帐幕遮住。从那时候以后,没有人曾把它揭开过〔9〕。即便在这本书里,我也只是出于无奈,勉强把这一幕揭开了一会儿的工夫,跟着又急忙把这一幕闭上了。那一段生活,回忆起来,给我的痛苦太大了,使我觉得非常难过,使我感到非常绝望,因此,我连想一想,那种日子,到底熬了多久,都没有勇气。它还是一年,还是比一年多,还是比一年少,我现在并不知道。我只知道,那段生活,有而复无,来而复去;我只知道,那段生活,曾经写过,写完了以后,就随它留在那儿,不再提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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