枚得孙小姐在这出武戏的后段,已经下了驴了,现在和她兄弟在台阶下面等候,等我姨婆从容接见他们。我姨婆由于刚才这一场战斗,心里稍微有点儿乱,但是却威仪俨然地从他们前面走过,进了屋里,根本不去理会有两个人在那儿,后来还是捷妮进去给他们通报了。
“我是不是要躲开,姨婆?”我哆嗦着问。
“不用躲开,老先生,”我姨婆说。“当然不用躲开!”她这样说了,跟着就把我推到靠近她的一个角落里面,搬了一把椅子,挡在我前面,好像那就是监狱里或者法庭里的审判栏。在他们整个的会谈时间里,我都一直地站在那儿,我也就从那儿看着枚得孙先生和枚得孙小姐进了屋里。
“哦!”我姨婆说。“刚才开头儿的时候,我还不知道我那是有幸和什么人闹冲突哪。不过我不许任何人骑着驴在那片草地上走。不论什么人,毫无例外,我一概不许。任何人我都不许。”
“你这种规章,对于第一次来到这儿的人,未免有些不方便吧,”枚得孙小姐说。
“是吗!”我姨婆说。
枚得孙先生好像害怕武戏会重演起来,插上嘴去说:
“特洛乌小姐!”
“不敢,”我姨婆用犀利的眼光看着他说。“我故去的外甥大卫·考坡菲,就是当年住在布伦得屯的栖鸦庐的——不过为什么叫栖鸦庐,我是不懂的!他留下了个孀妇,娶这个孀妇的枚得孙先生,就是你吧?”
“不错,就是我,”枚得孙先生说。
“我鲁莽地说一句:我觉得,你要是压根儿不去招惹那个可怜的娃娃,”我姨婆回答说,“那也许得算是一件好事,一种福气吧?是不是?”
“在这一点上,我很同意特洛乌小姐的说法,”枚得孙小姐把头一梗,把下巴一缩,大模大样地说,“我也认为,我们那位令人惋惜的珂莱萝,在主要的各方面,只是一个娃娃。”
“像你和我这样的人,小姐,”我姨婆说,“都已经快上了年纪了,再也不能因为生得漂亮而受别人的折磨了,所以没有人能说咱们是娃娃,这是咱们可以宽慰的地方。”
“你说得不错!”枚得孙小姐回答说,不过,我却觉得,她那种同意,并非出于情愿,她那种说法,也并非优雅得体。“并且,像你说的那样,我兄弟要是压根儿就没结这份儿亲,那于他一定得算是一件好事,一种福气。那是我一向的看法。”
“我也认为,那毫无疑问,是你的看法,”我姨婆说。“捷妮,”她拉了拉铃儿,叫道,“你对狄克先生说,我问他安好,同时请他下来一趟。”
他还没下来的时候,我姨婆把腰板挺得又直又硬,坐在那儿,对着墙直皱眉头。他下来了,我姨婆先照规矩给他介绍了一番。
“这是狄克先生,我一个极熟的老朋友。他的判断力,”我的姨婆强调说,作为给狄克先生的一种警告,因为他那时正咬自己的食指,看样子未免有些愣愣瞌瞌的,“是我一向倚重的。”
狄克先生听我姨婆这样一说,就把食指从嘴里拿出来,脸上带着认真、注意的样子,站在那几个人中间。我姨婆把头微微朝枚得孙先生那面儿歪着,只听他接着说:
“特洛乌小姐,我接到你的信以后,我觉得,如果我想要别太委屈了我自己,并且别太简慢了小姐你——”
“谢谢你啦,”我姨婆说,仍旧用犀利的眼光,使劲儿盯着他,“你不必管我。”
“那我应该不管路上方便不方便,都亲自来一趟才对,”枚得孙先生接着说。“这样比用信答复好得多。这个专爱捣乱的糟孩子,把朋友和事由儿都撂了——”
“你瞧这孩子这个样子,”他姐姐插嘴说,她是指着我那种无以名之的服装说的,“看着多扎眼,多不体面!”
“捷恩·枚得孙,”她兄弟说,“请你别打搅我,成不成。这个专爱捣乱的糟孩子,特洛乌小姐,曾闹得我一家不和,全家不安。我新近故去的那个亲爱的太太活着的时候是那样,她故去以后也是那样。这个孩子,阴沉、忤逆、凶暴、乖戾、执拗、倔强。我和我姐姐,都曾尽力想过法子,要把他这些毛病给他改过来,但是可一点成效都没有。我认为——我可以说,我们两个都认为,因为我凡事都没有背着我姐姐的——所以我们两个都认为,你应该听一听我们把这孩子的真情实况,毫不意气用事、郑重严肃地亲口说一说。”
“我兄弟这些话,句句属实,几乎用不着我再加以证明,”枚得孙小姐说,“请让我只说这么一句好啦:世界上所有的孩子里面,我相信,再也找不出比他还坏的来了。”
“言重了!”我姨婆简截地说。
“按照事实,可一点也不算言重,”枚得孙小姐说。
“哈!”我姨婆说。“呃,还有什么啊,先生?”
“什么是教养这孩子最好的办法,”枚得孙先生说,这时候,他和我姨婆越你瞅我,我瞅你(而且还是眯缝着眼瞅的),他脸上就越阴沉,“我有我自己的看法。这种看法,一部分是根据我对这孩子的了解而来的,另一部分是根据我自己的财力和收入而来的。这种看法的好坏,都有我自己负责,我就照着这种看法办,所以关于这一点,不必多谈。我只这样说就够了:我把这孩子托给我自己的一个朋友,叫他亲眼看着他,就了一种体面的行业。这孩子不喜欢这种行业,从这种行业里逃跑了,变成了一个乡下的无业游民了,衣服褴褛,跑到你这儿,特洛乌小姐,对你诉冤来了。你要是听他一面之词,袒护他,那确实会有什么后果,我愿意就我知道的,直爽地说一说。”
“你先不要说那个,你先说一说那个体面的行业好啦,”我姨婆说。“如果这孩子是你亲生的,那你也要同样地叫他干这个行业吧,我想?”
“如果他是我兄弟亲生的,”枚得孙小姐从中插嘴说,“那他的性格,我相信,就要完全是另一种样子了。”
“再说,如果那个可怜的娃娃——他母亲——还活着,那他也照样要干这一种体面的行业的,是不是?”我姨婆说。
“我相信,”枚得孙先生说,说的时候把头稍微一低,“珂莱萝对于我和我姐姐捷恩·枚得孙认为最好的办法,不会有异议的。”
枚得孙小姐咕念了一声,对于她兄弟这种说法表示赞同。
“哼!”我姨婆说。“不幸的娃娃!”
狄克先生在所有这段时间里,都老在那儿把钱弄得噶啦噶啦地直响,这一会儿把钱弄得响得更厉害了,我姨婆觉得有阻止他的必要,所以先瞪了他一眼,然后才接着说:
…
“不错,跟着完了,”枚得孙先生回答说。
“那点小小的财产,那所房子和园子——那所没有乌鸦的栖鸦庐——也没订结婚契约〔7〕,对她的小子有什么安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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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她头一个丈夫无条件留给她的——”枚得孙先生开口说,但是我姨婆却把他拦住了,拦的时候,露出极端不耐和烦躁的样子来。
“唉哟,你这个人,真是的!跟我说这个干什么?可不无条件地留给了她!大卫·考坡菲那个人,就是条件紧在他眼皮子底下,也不会想到什么条件的,也不会想到任何条件的;他那个人,我早就看透了。他当然是无条件留给他太太的。不过,他太太第二次结婚的时候,说得更明白一些,更直截了当一些,那个娃娃走了错尽错绝的那一步,和你结婚的时候,没有人出来替这个孩子说句话吗?”
“我新近故去的这位太太,很爱她第二个丈夫,小姐,”枚得孙先生说,“因此她不论什么事,都完全信赖她第二个丈夫。”
“你新近故去的那个太太,先生,是个最不通世事、最倒霉、最不幸的娃娃,”我姨婆说,一面对他摇头。“一点不错,她正是那样。现在,你还有什么要说的?”
“我要说的只是,特洛乌小姐,”他回答说,“我到这儿来,要把大卫领回去,无条件地把他领回去,按照我以为是的办法安置他,按照我以为对的办法对待他。我不是到这儿来对什么人应许这个,担保那个的。你,特洛乌小姐,对于他的逃跑,对于他的诉冤,都有可能想袒护他。这是从你的态度上可以看出来的,因为你的态度,可以说,绝不是想要息事宁人的。现在我得警告你,你要是袒护他一次,那你可就得永远袒护他,你要是插手管这一回,那你可就得管到底儿。特洛乌小姐,我这个人,绝不跟别人无理取闹,我也绝不许别人跟我无理取闹。我到这儿来,就是要来领这个孩子的,我还是就来一次,绝不来第二次。他能跟我走不能?只要你说他不能跟我走——只要你说一句他不能走,不管你用的是什么借口——我不管是什么借口——只要你那样一说,那我的门,可就从此以后,永远不再给他开了,而你的门,我认定,可就永远要为他开着了。”
他这一番话,我姨婆是用最大的注意力听的。她坐在那儿,腰板笔直,两手交叉放在一个膝盖上,阴沉地看着那个说话的人。他说完了,她把眼光一转,只用眼光慑着枚得孙小姐,身子却完全没动,说:
“啊,现在,小姐,你有什么说的哪?”
“啊,特洛乌小姐,”枚得孙小姐说,“我要说的,我兄弟已经都完完全全地说了,我所知道的一切事实,他也都明明白白地讲了,所以我没别的可以再添的了,只有一点;我要谢谢你,因为你太有礼貌了,非常地有礼貌。这是我敢保的。”枚得孙小姐说;说的时候,带着一股讽刺;但是那股讽刺,对于我姨婆,丝毫没发生影响,也就像它对我在查塔姆靠着睡觉的那尊大炮丝毫不发生影响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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