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狄克先生不久就成了最要好的朋友,并且,在他一天的工作做完了的时候,时常一块儿去到外面,放那个大风筝。他一生之中,每天每日,都要费很长的时间伏案写他那个呈文,但是,尽管他对那个呈文,那样耗时费力,而那个呈文却永无进展,因为,早早晚晚,国王查理第一总要乘机混了进去,那样一来,这个呈文只好扔到一边,再从头另来一个。他对于这种不断出现的挫折,老那样毫不烦躁,永不灰心,忍受下来;他对查理第一,老觉得有不对头的地方,但是却又老那样以温和、文静的态度出之;他永远想要把查理第一摆脱掉,而却又永远力不从心,查理第一永远要死气白赖非乱撺到他的呈文里不可,因而把呈文搅得一塌糊涂,面目全非:所有这种种,都给了我深刻的印象。如果呈文有写好了的那一天,那狄克先生认为那个呈文会给他带来什么结果呢?他认为那个呈文应该往哪儿递呢?或者他认为那个呈文要做什么呢?我相信,关于这些方面,他一无所知,也跟任何别人对这些方面一无所知一样。其实,他对这些问题,绝不必自找麻烦,加以考虑,因为,如果普天之下,日月所临,有一件事确定不移,那件事就是:这个呈文永远没有完成的一天。
我那时经常想,看到他把风筝放到高高的太空,是一桩使人十分感动的光景。他在他屋里,曾告诉过我,说他相信,风筝会把糊在它上面那些铺陈叙说,散布传播(其实那不是别的,只是一篇一篇未完成而流产的呈文),他那种想法,也许只能算是他有的时候心里所起的渺茫空想,但是他到了外面,眼里看着天空里的风筝,手里感到风筝往上又抻又扯的劲头儿,那可就不是渺茫的空想了。他从来没有像在那种时候看起来那样宁静恬适。有的时候天色傍晚,我坐在青绿山坡上他的身旁,看着他用眼盯着恬静的空中高高飘起的风筝,我就经常地想,风筝把他那颗心,从烦扰混乱之中带到天空里去了(这是我小孩子家的想法)。后来他把风筝的线一点一点地收进,风筝从晚霞明灭的天空一点一点地落下,一直到它飘飘摇摇地落到地上,像一个死物一样卧在那儿,那时候,他就好像一点一点地从睡梦中醒来。我还记得,那时我看到他把风筝拿在手里,仿佛流离失所,茫然四顾,好像他自己和风筝一齐沉沦落泊,我就满心对他愍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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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方面,我和狄克先生的友谊和亲密日日有所进展,另一方面,我对他那位坚贞不渝的朋友——我那姨婆——所取得的欢心,也并非有所退缩。她对我喜欢得无以复加,因此,在几个星期的时间以内,她就把因抚养而给我起的名字特洛乌,缩为“特洛”,并且鼓励我,使我希望,如果我以后也像我开头那样好,那我就可以和我的姐姐贝萃·特洛乌,在她那慈爱的心肠里,占有同样的地位。
“特洛,”有一天晚上,双陆棋盘像平常那样,给她和狄克先生摆好了的时候,我姨婆说,“咱们可不要把你的教育问题扔到脖子后头。”
这本来是我惟一焦虑的一件心事,所以她现在一提这个话,我就不禁大喜。
“把你送到坎特伯雷去上学,好不好?”我姨婆说。
我回答说,到那儿去上学可就太称心了,因为那地方离她那样近。
“好,”我姨婆说,“那咱们明儿就去。好吧?”
我姨婆的脾气是:一有行动,就轻车快马,电掣风驰,这种脾气对我已经不生疏了,所以我对于她这样说风就是雨的提议,一点也没觉得惊讶,而只回答说,“好!”
我姨婆也说了一个“好”字,跟着吩咐,“捷妮,明儿早晨十点钟,把那匹灰矬马〔1〕和那辆四轮敞车雇下来,今儿晚上就把特洛乌少爷的衣服都打叠好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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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听到我姨婆这样一吩咐,心花大放。但是我一看这句话对狄克先生产生的影响,却又因为自己自私而良心受到了责备。因为狄克先生,看到我们分离在即,心情沮丧,结果双陆打得坏极了,我姨婆几番用骰子盒儿敲他的指节骨警告他,还是没有用处,我姨婆就索性把双陆棋盘叠了起来,不再跟他玩儿了。但是他一听我姨婆说,碰到星期六,我有时还可以回来,碰到星期三〔2〕,他有时也可以到坎特伯雷去看我,他的精神又振作起来,并且赌咒发誓,说要另扎一个风筝,比现在这一个要大得多多,预备到了那种时候我们俩一块儿放。第二天早晨,他的心情又低落下去,为了使自己撑持得住,他非要把他身边所有的钱,不论金的,也不论银的〔3〕,全都给我不可。后来还是我姨婆出面调停,说顶多送我五先令就够了。但是他还是不肯,死气白赖地非要送我十先令不可,最后到底依了他才罢。我们两个在庭园的栅栏门那儿,极尽亲热,才含恨而别,狄克先生站在那儿,看着我姨婆赶着车去得看不见了,才进了屋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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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姨婆这个人是不管大家对她有什么意见的,她以精于此道的样子,亲自赶着那匹灰矬马,走过多佛。她挺着腰板儿,高踞车上,像盛会大典中华轮绣毂上的御人一样,不论马走到哪儿,老把眼盯在马身上,还无论如何,都坚决不让马由着自己的性儿乱走。不过,我们走到乡间的大路,她对那匹马就放松了一些了;并且回过头来,看着陷在车垫里像陷在低谷里的我问,是否感到快活。
“真快活极了,谢谢你,姨婆。”
她听了这话,非常满意,但是她那两只手都占着了,她就用马鞭子拍我的脑袋。
“我要上的这个学校大吗,姨婆?”我问。
“哟,这我还说不上来哪,”我姨婆说。“咱们得先往维克菲先生家里去一下。”
“他是办学校的吗?”我问。
“不是,特洛,”我姨婆说,“他是办事务所的。”
我当时没再问关于维克菲先生的话,因为我姨婆不想多说,所以我们就谈别的题目,谈着谈着,可就来到坎特伯雷了。那天坎特伯雷正碰上是赶集的日子,因此这是我姨婆一个很好的机会,可以在许多大车、篮子、蔬菜和小贩子的货物中间,曲里歪斜地赶着那匹矬马一显身手。我们拐弯抹角的时候,都是差一丝一毫就会碰到人身上的,这种情况,引得站在集上的人对我们发了各式各样的话,而这些话并非老是奉承我们的。但是我姨婆一点也没理会他们,只照旧赶着车走她的路。我敢说,她就是在敌人的国土上,也要以同样的冷静态度,自行其是地趱路前进。
我们走到后来,到底在一所很古老的房子前面把车停下来了。只见那所房子的上部都伸展到街道的上方。那长而低的方格窗户,伸展得更往外去,房上的椽子(椽子头儿都刻着头像),也都往外伸展〔4〕。因此我当时想,房子是在那儿往外探身,想看一看下面那条窄窄的便道上,都是什么人往来呢。房子非常清洁干净,可以说净无点尘。低矮的拱门上老式的门环,刻着花果交缠的花样,像一个星儿那样直眨巴眼。那两磴往下通到房门的石头台阶〔5〕,白净得好像蒙着光洁的纱布。所有的畸角、旮旯、雕刻、牙子、稀奇古怪的小方块玻璃,还有更稀奇古怪的小窗户,虽然都像山一样地老〔6〕,却都像落到山上的雪一样地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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矬马拉的四轮车在门前停了下来,我就聚精会神地直端量这所房子,那时候,我一眼看见,楼下一个小窗户那儿(那是做成房子一个方面的一个小圆塔)有一个死人一样的脸,露了一下就不见了。跟着那个低矮的拱门开开了,那个脸来到门外。那个脸,在门外看来,和原先在窗户里看来,完全一样,都像一个死人的脸,不过脸上的肉皮里,却有一点发红的意思,这是有时见于有红头发那种人的皮肤上的。现在这个脸,就是一个有红头发的人的——只见他是一个十五岁的小伙子(这是我现在这样估计,但是看样子却还大几岁),头发剪得短短的,和贴地割剩下的庄稼碴儿那样。这个孩子,连一根眼毛都没有,也几乎连一根眉毛都没有,因此一双棕中带红的眼睛,都一无遮掩,毫无覆蔽,使我当时纳过闷儿,不明白他睡觉的时候,用什么法子,才能把眼睛闭起来。他两肩高耸,全身瘦骨嶙峋,穿着一套素净的黑衣服,只系着一窄溜白领巾,扣子一直扣到脖子底下,手又长又瘦,净是骨头。他站在矬马的脑袋那儿,用手摸着下巴,仰起头来看着我们坐在车里,那时候他的手特别引起我的注意。
“维克菲先生在家吗,乌利亚·希坡?”我姨婆说。
“维克菲先生在家,太太,”乌利亚·希坡说,“请你到那儿去吧,”他用他那只又瘦又长的手往他说的那个屋子那儿一指。
我们下了车,把马撂给希坡拢着,进了一个临着街道、有长无高的起坐间。我进这个起坐间的时候,从临街的窗户那儿,一眼看见乌利亚·希坡对着马鼻子,往鼻孔里吹气儿,吹完了,又马上用手把鼻孔捂住了,好像他正在那儿对马作法行魔似的。起坐间里,正对着高高的老式壁炉搁板,挂着两个画像:一个画的是一位绅士,头发都苍白了(其实决不是个老人),但是眉毛还黑,正在那儿瞧一些用红带子捆在一块儿的文件;另外那一个,画的是一位女士,脸上的表情又恬静、又甜美,她就正在那儿瞧我。
我现在相信,我当时正各处瞧,想找一找是不是有乌利亚的画像,正在那样张望的时候,屋子远处那一头的门开开了,进来了一位绅士;我一见这位绅士,马上就回头瞧我刚说的那头一张画像,想看一下,是不是那个画像确实并没从镜框里动身走下。但是那个画像却一动也没动;而在那位绅士走到光线亮的地方,我就看出来,他现在比他画画像那时候,又长了几岁了。
“贝萃·特洛乌小姐,”那位绅士说,“请进,请进。我刚才有点小事,占住了身子,有失迎迓,不过你看在我忙的分儿上,总会原谅我的。你是知道我的动机的。我这一生只有一个动机。”
贝萃小姐对他表示了谢意,我们一块儿来到他的屋里。只见那个屋子是按照事务所的样子陈设的,里面有书、有文件、有铅铁包皮的铁箱子,等等。这个屋子外面就是一个园庭,屋里有一个砌在墙里的铁保险柜,恰恰占在壁炉框架上面,因此,我坐下的时候,心里老纳闷,不知道打扫烟囱的要打扫烟囱的时候,怎么才能绕过这个保险柜。
“我说,特洛乌小姐,”维克菲先生说,因为我不久就发现,他就是维克菲先生,同时还发现,他是个律师,给郡里一个有钱的绅士经管产业。“是什么风儿把你吹到这儿来的?我只希望不是什么歪风吧?”
“不是,”我姨婆说,“不是歪风,也不是霉气,因为我不是为了打官司才来的。”
那时候他的头发完全白了,不过他的眉毛仍旧还黑。他的面貌叫人看着不但很不讨厌,而且,我还认为,非常齐整清秀。他的面色里,有一股红润的意味,这我在坡勾提的指教下,久已熟习了,知道那和喝坡特葡萄酒是分不开的。我当时还觉得,他的嗓音里也含有同样的意味〔7〕,同时,我还把他越来越发胖的情况,也归到同样的根源上。他的衣服非常洁净,他穿着一件蓝色上衣、一件条纹背心和一条南京布长裤;他那带花边儿的衬衫和白细纱的领巾,看着白得出乎寻常,软得出乎寻常,使我异想天开(这是我现在还记得的),一见就想到天鹅胸脯上的鹬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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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我外甥,”我姨婆说。
“压根儿不晓得你有个外甥,特洛乌小姐,”维克菲先生说。
“严格地说,得说是我的外孙,”我姨婆说。
“压根儿不晓得你有个外孙,我这还真不是跟你瞎说,”维克菲先生说。
“我把他抱养过来了,”我姨婆说,同时把手一摆,意思是说,你晓得也罢,不晓得也罢,反正她是同样都不在乎的。“我现在把他带到这儿来,为的是要给他找一个学校上,好叫他受到真正良好的教育和真正良好的待遇。你现在告诉我,可有这样的学校没有,要是有,在哪儿,是什么样儿,诸如此类,都告诉告诉我好啦。”
“在我好好地给你出主意以前,”维克菲先生说,“我还是那句老话,这是你知道的。你这番行动的动机是什么?”
“这个人可真该遭瘟,”我姨婆喊道。“动机就在表面上啦,他可老非往深里挖不可!你瞧,无非是叫这孩子幸福快活,成个有用的人罢了。”
“那我认为,这一定得说是一个并不单纯的动机,”维克菲先生说,同时又摇头,又表示怀疑地微微一笑。
“单纯个屁!”我姨婆回答说。“你自称你所作所为,都只有一个直截了当的动机。我只希望你不会认为,全世界只有你一个人,待人接物,直截了当吧?”
“当然不会,不过话又说回来啦,我一生可又只有一个动机,特洛乌小姐,”他微笑着反驳说。“别的人有成打成打的动机,几十几十的动机,几百几百的动机。我可只有一个。这就是我与众不同的地方。不过,这都是题外的话。你刚才说,要找一个顶好的学校?不管动机是什么,反正要一个顶好的学校,是不是?”
我姨婆把头一点,表示“正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