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特莱得好像期望我对于他这一点应该认为是事理之常,同意他这番话,所以我就点了点头。跟着他继续说,说的时候,仍旧跟先前一样,是高兴而有耐心的神气——我找不出别的字样来形容他。
“这样,慢慢一点一点的,同时又省吃俭用的,我就到底对付着把那一百镑攒齐了,”特莱得说,“谢天谢地,都付清了。尽管那使我——尽管那一点不错——使我抽筋拔骨。”他说到这儿,又把身子往后一挣,好像又拔了一个牙似的。“我现在仍旧靠我刚才说的这种工作维持生活,我希望将来有朝一日,我能跟一家报馆拉上关系;那就几乎等于是我发了财一样了。我说,考坡菲,你还是丝毫都不差,跟从前一样,还是那样和蔼可亲的面目;我见了你太愉快了,所以我对你什么都不隐瞒。因此我还得告诉你,我已经订了婚啦。”
“订了婚啦!哦,我的朵萝啊!”
“她是一个副牧师的女儿,”特莱得说,“一共姐儿十个,住在戴芬郡〔5〕。不错!”因为他看到我不知不觉地往墨水瓶上的画儿那儿瞧。“那就是他们那个教堂!你朝着左边这么一走,出了这个大栅栏门,”他用手在墨水瓶上比划着,“恰好在我拿这支笔指着的地方,就是他们那所房子——跟教堂正对着,这是你可以看出来的。”
im😏wpweb.com更专业的主题插件生产商家
>
他讲这些细情的时候,那份快乐劲儿,当时我并没能完全看得出来,那是以后我才看出来的。因为在他说这番话的时候,我心里也正画着斯潘娄先生那所房子和花园的平面图呢。
“她是个十二分招人疼的女孩子!”特莱得说,“比我稍微大一点儿,但是可是个十二分招人疼的女孩子!我上回不是跟你说我要出城吗?我出城就是要往她那儿去的。我是走着去、又走着回来的。但是我可觉得,那是我顶快乐的日子!我得说,我们这个订婚期间大概总得相当地长,不过我可永远拿‘抱着希望而等待’这句话作我们的座右铭。我们老是那样说。我们老是说‘抱着希望而等待’。她说她都能等到她六十岁的时候,考坡菲——她说,她为我,都能等到你能说得出来的任何时候。”
特莱得从椅子上站起身来,含着胜利的微笑,把手放到我曾提过的那块白布上面。
“然而,”他说,“你可不要认为,我们还没开始作成家立业的准备。不是没开始,绝不是没开始;我们已经开始了。我们总得慢慢地来,但是我们可已经开始啦。”他说到这儿,把那块布洋洋得意、斤斤在意地拉开,说,“这儿是两件家具,我们就用这两件家具开头儿。这个花盆和花台,是她亲手买的。这要是放在起坐间的窗户那儿,”特莱得说,同时往后退了几步,好更得意地把它端量,“里面再种上一棵花儿,那——那可就妙啦!这张小圆桌,带着大理石面儿(周围有二英尺十英寸)是我买的。你当然晓得,你有时要放一本书什么的,再不就有人来看我或者我太太,你要放个茶杯什么的,那——那你往这个桌子上一放,那也很妙!”特莱得说。“这件家具真可爱——像磐石一样地坚牢!”
我对这两件家具,都盛夸了一番,于是特莱得又和原先把白布拉开的时候一样,小心仔细地把那两件家具又蒙了起来。
“这对于陈设并算不了什么,”特莱得说。“不过那总归得算是有点儿什么啦。至于桌布、枕头套儿,以及诸如此类的东西,都是顶让我气馁的,考坡菲。还有铁器——蜡箱子〔6〕、烤肉的支子,以及那一类的日常必需之物——也是一样,因为那都是非用不可的东西,而它们的价钱可天天往上涨。不过,‘抱着希望而等待’!我再对你实说一遍,她真是个十二分招人疼的女孩子!”
>
“我对于这一点敢说绝无问题,”我说。
“同时,”特莱得又回到他那把椅子那儿,说:“我对于我自己唠唠叨叨的话再说一句就完啦:我尽我的力量往前奔。我挣不了多少钱,但是我也花不了多少钱。总的说来,我跟楼下住那一家搭伙食,他们这一家人实在叫人可心。米考伯先生和米考伯太太两个都是饱经世故的,和他们同处,再好也没有了。”
特莱得瞧着我,好像纳闷儿,不知道我刚才说什么来着。
“米考伯先生和米考伯太太啊!”我重复了一遍,说,“哟,我跟他们是顶熟的老朋友啊!”
我心里纳闷儿,不知道他们是不是米考伯夫妇,正在疑惑不解的时候,只听不早不晚恰当其时,门上敲了两下,才把我的疑惑消除了,因为那种敲法,根据我在温泽台的经验,听来很熟,而且除了米考伯先生,别人都不会有那种敲法。我于是请特莱得,邀他的房东上来。特莱得去到楼梯上口,照着我的话办了,于是米考伯先生,一点也没改样——他那马裤、他那手杖、他那衬衫领子、他那单光眼镜,一切一切,都跟先前完全一样——优游文雅、宛如青年,进了屋里。
“对不起,特莱得先生,”米考伯先生正轻柔地哼着一个小调,忽然打住了,用他那有板有眼、滔滔不绝的老调说。“恕我无知,原来尊居雅室,有一位从未脚踏这个公寓的客人。”
米考伯先生对我微微一鞠躬,同时把衬衫领子竖起。
“你好哇,米考伯先生?”我说。
“阁下,”米考伯先生说,“承你垂问,不胜感激,我还是依然故我。”
“米考伯太太好啊?”我接着说。
“阁下,”米考伯先生说,“谢天谢地,她也同样依然故我。”
“令郎令嫒都好啊,米考伯先生?”
“阁下,”米考伯先生说,“我欣然奉告,他们也都同样享其天授,体魄健全。”
在所有这段时间里,米考伯先生虽然和我对面而立,却一点也没认出是我来。但是现在,他看到我微微一笑,于是他把我的面貌更注意地瞧了一番,倒退了几步,喊着说:“有这么凑巧的事吗?我真能这样荣幸,又见到考坡菲啦吗?”于是握住了我的双手,亲热至极。
“唉哟哟,特莱得先生!”米考伯先生说。“真想不到,你先生会跟我青年时期的朋友,我旧日的伴侣认识!我的亲爱的,”他隔着楼梯喊米考伯太太,同时特莱得,听到他这样形容我,就觉得不胜诧异(这种诧异本是很有道理的),在一旁看着,“这儿有一位绅士在特莱得先生屋里,他想叨光,把此人介绍给你,我爱!”
米考伯先生马上从楼梯上口回来,又跟我握了一次手。
“咱们那位老朋友,那位博士,怎么样啦,考坡菲?”米考伯先生说,“还有坎特伯雷所有的诸位,都好哇?”
“我除了说他们都好以外,其他无可奉告,”我说。
“我听到这个话太高兴了,”米考伯先生说。“咱们上次是在坎特伯雷见面的,是在那座宗教大厦的廊庑之下,如果我可打比喻说的话,那座因乔叟〔7〕而名垂不朽,那座古代往日、天涯海角的人都来朝谒的〔8〕——简而言之,”米考伯先生说,“就在那座大教堂附近那一块儿,会面的。”
>
>
我回答他说,不错。米考伯先生还是尽其力之所能,滔滔不绝地说下去,但是,我却认为,从他脸上那种关切的样子看来,不能不露出他对于隔壁屋里的动静有所理会,因为米考伯太太正在那儿洗手,忙忙叨叨地开关抽屉,开关的时候,抽屉都有些不听使唤的样子。
“你可以看出来,考坡菲,”米考伯先生说,一面斜着眼瞧着特莱得,“我们现在这个家,只可名之为规模狭小、不务奢华。不过,在我经历的世事之中,我可曾克服过困难,铲除过障碍,这是你所深知的;在我一生之中,有的时候,实有必要,我不能不暂时驻足,以待时来运转,又有的时候,我认为必须后退几步,来做我往前跃进的准备,我这样叫它是跃进——我想没有人罪我以自诩的——这都是你,考坡菲,并不生疏的。现在就是一个人一生中这种紧要关头来到眼前的时候了。你可以看出来,我正在这儿后退,作跃进的准备,我深深地相信,我这一个跃进,会是坚强有力的跃进。”
我正在表示我对于他这一种前途深觉欣慰的时候,米考伯太太进了屋里。她比平素又稍邋遢些,再不就是据我这个现在没看得惯的人看来,好像有些又稍邋遢,不过仍旧还是因为要会客人,修饰了一下,还戴了一副棕色手套。
“我的亲爱的,”米考伯先生把她带到我跟前说,“这儿是尊姓考坡菲的绅士,想要跟你重叙旧好。”
事实证明,他做这番介绍的时候,最好缓缓从事,因为米考伯太太正身怀六甲,一听这话,不胜其突然,一下晕厥,因此米考伯先生,不得不慌慌忙忙,跑到下面后院里水桶所在的地方,舀了满满一脸盆水,在米考伯太太额上,又洒又洗。但是她不久就还醒过来了,见了我真正地感到高兴。我们大家一块儿谈了有半点钟的话。我问候她那一对双生儿,她说,他们都“长成了大汉子了”;我又问候他们那位大少爷和大小姐,她就把他们说成了“简直地是巨人”。不过那一回,米考伯先生虽然“出妻”,却没“见子”。
米考伯先生一心盼望我在他们那儿吃正餐。我本来并没什么不愿意的,但是我从米考伯太太的眼神儿里,觉得好像看了出来,她正为难的样子,并且正算计冷肉还剩了多少的问题。因此我说,我有别的约会;我一看米考伯太太听我这样一说,马上心里就轻松了,于是不论米考伯先生怎么强留硬拽地挽留我,我都咬定了我另有约会那句话不放。
但是我却对特莱得,对米考伯先生和米考伯太太说,在我打算告辞以前,他们得定一个日子,到我那儿去吃正餐。因为特莱得已经答应了人家一件活儿,非做不可,因此订的日子,总得迟一些才成;不过一个对于大家都合适的聚会日子到底订好了,我才跟他们告辞。
米考伯先生,托词说要指给我一条路,比我来的那条近,跟我一块儿来到一条街的角落上,据他自己说,他很急于想要跟一位老朋友说几句心腹话。
“亲爱的考坡菲,”米考伯先生说,“我几乎用不着跟你说,在现在的情况下,能有你的朋友特莱得那样一个人,心智朗照——如果你许我这样说的话——心智朗照,跟我同居一椽之下,真有说不出来的快慰。隔壁住的是一个洗衣服的妇人,在她那起坐间的窗户里,摆着杏仁糖果出卖,街的对个儿就住着一个鲍街〔9〕的警官,你可以想象,有特莱得那么一个人在一块儿,那对于我自己,对于米考伯太太,是多大的安慰源泉。亲爱的考坡菲,我目下正代人买卖粮食,挣取扣佣。这种职业,并非有利可图——换一句话说,简直是赔钱的买卖——因此,结果是,手头一时拮据起来。不过,我很高兴地对你再找补一句说,我目下马上就可盼前途有厚望的机会出现(我现在还不能随便说明是哪一方面),只要这个机会一来,我完全有信心,我就不但可以永久供我自己丰衣足食,并且还可以供你的朋友特莱得丰衣足食。我对于他,有一种绝不矫情的关切。还有一句话,先说给你,免得你惊讶,那就是,照米考伯太太眼下身体方面的情况看来,要是她在爱的结晶中——简单地说吧,在婴儿中间,给我有所增加,并非完全不可能。米考伯太太娘家的人,居然那样关心,对于这样事态有所不满。我只能说,我不知道这件事与他们有什么纠葛。我对于他们那种感情的流露,只有报之以鄙夷和挑战,而对他们充耳不闻。”
>
米考伯先生于是又跟我握了一回手,跟我告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