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冲着我亦庄亦谐地摇着脑袋往我这面瞧,那时候,他那忠厚老实的脸,让我后来想起来,比我当时看起来,印象更深刻;原来我那时候,心里又慌又乱,又怯又怕,已经到了极端了,因而不能对任何事物集中精神。我们快要来到那两位老斯潘娄小姐的住宅了,那时候,我对于我自己外面的仪表和心里的镇定,简直地一点信得过的意思都没有了,因此特莱得提议,说喝一杯麦酒,可以有温和的刺激作用。我们于是来到附近一家酒店,我喝了一杯麦酒;跟着他就带着我踉踉跄跄地,来到了那两位老斯潘娄小姐的门前。
女仆把门开开了,我当时模模糊糊地只觉得,如果我打个比喻的话,我就是一件罕物,正在展出,任人观览;同时还觉得,我摇摇晃晃、勉勉强强地穿过一个摆着晴雨计的门厅,来到一个安静的小客厅,客厅在楼下,俯临一个修洁整齐的花园;还觉得,我在这个客厅里一张沙发上落了座,看到特莱得把帽子一摘,他的头发就一下直竖起来,好像那种用弹簧做的小人藏在玩具鼻烟壶里,壶盖一揭,会给人冷不防,一下从鼻烟壶里蹦出来一样;还觉得,我听到壁炉搁板上一架老式座钟滴嗒滴嗒地走,我想要叫它跟我心跳的快慢应答——可是它不肯;还觉得,我往屋子里各处瞧,瞧一瞧是否有朵萝的踪影,但是却没瞧见;还觉得,我仿佛听见吉卜在远处叫了一声,跟着就有人把它掐住了。最后,我只见,我把身后的特莱得几乎要挤到壁炉里面去,手足无措地对两位瘦小、干枯、快上年纪的女士鞠躬;那两位女士,都穿着黑衣服,看着都令人惊奇地觉得,两个人活像新近故去的斯潘娄先生,用木屑或者树皮做出来的。
“请坐吧,”那两位瘦小的女士之中,有一位说。
我连滚带爬,好容易才从特莱得身旁走过去,到底坐在一个没有猫的座位上了——我头一下坐的,是有猫在上面的——那时候,我的眼睛才恢复了视力,我才能看出来,原来斯潘娄先生显然是他们姐弟中间年纪最小的;这儿这姊妹俩,能差六岁或者八岁;那位年纪较小的,好像是这次会谈的主持人,因为她手里拿着我那封信——那封信本来是我很熟悉的,然而却又是我很奇怪地生疏的!——不时地用无腿单光眼镜往信上瞧。她们姐儿俩,穿戴得一样,不过这位妹妹,比起那位姐姐来,衣饰方面,显得年轻一些,同时也许还因为多了一丁点绉边,或者花边,或者别针,或者手钏,或者这一类小东西,因而使她显得活泼一些。她们两个,都是腰板挺直的,态度郑重,丝毫不苟,神气安静,丝毫不乱。那位没拿着我那封信的姐姐,就把两手交叉着放在胸前,看着跟个偶像一样。
“你是考坡菲先生吧,我想,”那位拿着我那封信的妹妹朝着特莱得致词道。
这样开端,可真令人吃惊。特莱得没法子,只好指着我说,这是考坡菲先生,我也没法子,只好自称我是考坡菲先生;她们也没法子,只好放弃了把特莱得当作考坡菲先生那种先入为主的成见:这样,我们大家那一阵乱腾,可真热闹。使热闹更加热闹,我们都清清楚楚地听到吉卜又短促地叫了两声,又叫人一下掐回去了。
“考坡菲先生!”拿着我那封信的那位妹妹说。
我有所动作——我想,大概是鞠了一躬——正聚精会神,只听那位姐姐插上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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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后来发现,莱薇妮娅小姐是牵情惹爱那一类事的权威;因为多年多年以前,曾有过一位批治先生;他玩玩五点默牌,公认对莱薇妮娅小姐倾倒。我个人认为,这种说法,毫无根据,完全出于揣测。批治先生一点也不懂什么叫男女风情——据我所听到的,他对于这种感情,向来就永远没表示过。但是,莱薇妮娅小姐和珂萝莉莎小姐两个人,却同样有一种迷信的想法。原来批治先生起先饮酒过量,把身体弄坏了,随后又饮巴斯水〔3〕过量,想把身体治好了;这样一来,可就不得天年,青春夭折了(他死的时候六十岁左右);她们姐儿两个,一直坚决地认为,如果批治先生不是因为这样而不幸短命死了,那他一定要正式表明他的热烈爱情的。她们甚至于心里还老藏着一段隐痛,认为他害了相思,密不告人,因而致死,不过我却要说一说,在这一家里,挂着他一个肖像,肖像上的鼻子是鲜红的颜色,好像并没受到严藏紧守的摧残。〔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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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件事过去那一段周折,”莱薇妮娅小姐说,“我们不想重新提起。我们那位可怜的兄弟佛朗西一故去,这件事过去那一段就跟着一笔勾销了。”
“我们过去,跟我们的兄弟佛朗西,”珂萝莉莎小姐说,“没有经常的来往,不过我们跟我们的兄弟之间,可并没闹过很大的意见或者有过很深的裂痕。佛朗西走他的路,我们走我们的路。我们认为,为了有助于各方面的快活,我们应该那样做。我们也就那样做了。”
她们姐儿俩说话的时候,都把身子往前稍微探着;说完了话,就把脑袋摇晃;不言语的时候,就又把腰板儿挺直了。珂萝莉莎小姐那两只胳膊,一直地就没动过。她有的时候,用手指头在胳膊上乱点——我想,一定是点梅奴哀舞小步舞曲和进行曲的拍子——但是胳膊本身却老没动过。
“我们这个侄女的地位,或者说,假定的地位,因为我们的兄弟佛朗西这一故去,和以前大不相同了,”莱薇妮娅小姐说。“因此,我们认为,我们的兄弟对于她的地位所有的看法,现在也不适用了。我们觉得,我们应该认为,考坡菲先生,你是一个有各种优点、人品很端正的青年绅士,我们也觉得,我们应该认为,或者说,我们完全深信,你对于我们的侄女,垂爱眷顾。”
我回答她们说,任何别的人,爱起情人来,都没有像我爱朵萝那样的;这是我一遇到有机会,就要这样说的。特莱得嘟囔着肯定了我的话,算是助了我一臂之力。
莱薇妮娅小姐刚要对我这个话作答,却叫珂萝莉莎小姐抢在前面了,她好像有一种老要提起她兄弟佛朗西的欲望,没法摆脱得掉。只听她说:
“如果朵萝的妈妈当年嫁给我们的兄弟佛朗西的时候,直截了当地就提出来,说她的宴会上没有给亲戚预备地位,那为了各方面的快活起见,都要更好一些了。”
“珂萝莉莎姐姐,”莱薇妮娅小姐说,“这个话现在也许不用再提啦吧。”
“莱薇妮娅妹妹,”珂萝莉莎小姐说,“这也是这件事里另一个方面。这件事里你那一方面,只有你才有资格谈,那我是不想插嘴的。这件事里这一个方面,我可有点意见,我可想要发表点意见。如果朵萝的妈妈,当年嫁给我们的兄弟佛朗西的时候,明明白白地把她的意思说出来,那为了各方面的快活起见,都要更好一些了。那样一来,我们就可以知道我们都该怎么想,不该怎么想了。那我们就可以说啦,‘请你们不论什么时候,千万可不要请我们,’那样一来,一切可能的误会,就都可以避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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珂萝莉莎小姐摇晃脑袋的时候,莱薇妮娅小姐又用无腿单光眼镜瞧了瞧我那封信,继续说起来。我现在附带提一提:她们两个的眼睛,都是又小又圆、光芒闪烁,跟鸟儿的眼睛非常地像。她们整个的人,也不无跟鸟儿相像的地方;因为她们的态度,俏利、轻快、突然;她们整理仪容的时候,爽利、整齐,跟金丝鸟一样。
我刚才说过,莱薇妮娅小姐现在又继续发言:
“你信上请我姐姐珂萝莉莎和我自己,考坡菲先生,允许你到我们这儿来,作为我们的侄女正式承认了的求婚人。”
“如果我们的兄弟佛朗西,”珂萝莉莎小姐又发作道,如果我可以叫那样安静的情况是发作的话,“一心愿意博士公堂是他身边周围的气氛,而且是他身边周围惟一的气氛,那我们有什么权力反对,有什么理由反对哪?我敢说,我们没有。我们决不强要搀进任何人中间。不过为什么不明明白白地说出来哪?让我们的兄弟佛朗西和他太太跟他们愿意交接的人在一块好啦,也让我妹妹莱薇妮娅和我自己跟我们愿意交接的人在一块好啦。我们自己也能找到我们愿意交接的人的,我希望!”
既然这个话好像是冲着特莱得和我——我们两个人——说的,于是特莱得和我——我们两个人——都作了一种回答。特莱得都怎么回答的,声音太低了,我没听见。我自己呢,我想,就说,这对于各个有关方面的令闻高名,都绝对无所亏损。不过究竟我是什么意思,我却一点也不知道。
“莱薇妮娅妹妹,”珂萝莉莎小姐既然已经把心里要说的话说出来了,现在对她妹妹说,“我的亲爱的,这回你接着说下去吧。”
于是莱薇妮娅小姐接着说道:
“考坡菲先生,我姐姐珂萝莉莎和我,实在是仔细又仔细地把这封信考虑过了,我们考虑了还不算,我们最后还把信给我们的侄女看了,还跟我们的侄女商议了。我们相信,你认为你是非常喜欢她的。”
“认为,小姐,”我乐得忘其所以地开口说,“哦!——”
但是珂萝莉莎小姐却看了我一眼(正像一个俏利的金丝鸟那样),她看这一眼的意思是说,不要我打断了那位女圣人的话头。我跟着对她道了歉。
“爱情,”莱薇妮娅小姐说,同时斜着眼往她姐姐那儿瞧,为的是叫她表示同意;她姐姐就在她每说一句的时候点一下脑袋,用这种方式表示同意,“成熟了的爱情、五体投地的崇拜、一心无二的忠诚,不容易表现出来。它的声音是很低微的。它是羞涩畏怯、退缩不前的。它藏在暗处,潜踪隐迹,等了又等。这就跟成熟了的果子,正是一样。有的时候,一辈子都不知不觉轻轻度过了,而它可仍旧藏在暗处,熟益求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