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不论怎么样,反正她都是很好看的,关于这一点,我丝毫没有疑惑;但是结果却没想到,她这次那样好看,是我从来没见过的。我把爱格妮介绍给她那两位姑姑的时候,她并没在客厅里,而含羞躲到别处去了。上哪儿去找她,我是知道的,并且一点也不错,我又在那扇昏暗的老门后面看到她捂着两只耳朵。
起初的时候,她怎么也不肯出来;跟着她又求我,说照着我的表,许她再待五分钟。后来她到底挽着我的胳膊,叫我把她领到客厅了,那时候,她那个迷人的小脸蛋儿是绯红的,她从来没那样好看过。但是,在我们进了屋里,她的脸变得苍白了的时候,那她比以前更加一千倍地好看。
朵萝怕爱格妮。她曾告诉过我,说她知道爱格妮“太聪明”了。但是她一看到爱格妮那样又高兴、又诚恳、又周到、又温柔,就惊喜交集地轻轻喊了一声,只把她的胳膊亲密地围在爱格妮的脖子上,把她的腮天真地贴在爱格妮的脸上。
我从来没那样快活过。我看到她们两个,膀并膀一块坐下去,看到我那位娇小的宝贝那样自然地抬头看着爱格妮那双满含热诚的眼睛,我看到爱格妮那样温柔、那样美丽地看着她:我那种快乐,从来没有过。
莱薇妮娅小姐和珂萝莉莎小姐,就以她们各自所有的情况,跟我同乐。那次茶会,是世界上最令人可心的。珂萝莉莎小姐是茶会的主持人。我把葛缕子儿甜糕切开,递给大家——那两位瘦小的姊妹,像鸟儿一样,喜欢鹐瓜果的子儿,啄糖果。莱薇妮娅小姐带着慈祥、爱护的神气在一旁看着,好像我们的爱情这样圆满,都是她一手捏合而成似的。因此我们大家对于自己满意极了,相互之间满意极了。
爱格妮那种温和适可的兴致,打动了每一个人的心弦。朵萝感到兴趣的每一样事物,她也都不露形迹地感到兴趣;她和吉卜,那样熟起来(吉卜也马上受到感应);朵萝害羞,不肯像平素那样跟我坐在一块,那时候,她的态度那样甜美,她谦恭律己,温语感人,举止大方,态度安闲,因而使朵萝红着验把许许多多的体己话都对她说了:这种种情况,都好像让我们那个小小团体的聚会,显得毫无遗憾。
“我真快活,”朵萝在吃完茶点以后说,“没想到你居然会喜欢我,我原先还以为你要讨厌我哪,这阵儿我没有米尔·朱丽叶在我跟前了,比以前更需要有人喜欢我了。”
原来我把这件事忘了说了。米尔小姐已经坐船走了,我跟朵萝,曾到停在格雷夫孙、开往印度的船上去看她来着;我们还一块吃了一顿点心,吃的有蜜饯姜饼、番石榴酱,以及那一类的美味。我们走的时候,米尔小姐坐在前甲板一个马札儿上哭,同时胳膊底下夹着一个老大的新日记本;她就打算在这个日记本上,把她静观海洋所引起的新异感想珍藏密敛地记下来。
爱格妮说,她恐怕,我一定把她那个人说得不成材。但是朵萝马上就把这个话纠正了。
“哦,没有的话!”她说,同时冲着我摇摆她的鬈发;“他净夸你。他把你说的话,看得比什么都重,因此弄得我都大大地害起怕来。”
“他认识的人,我要是说好,”爱格妮微笑着说,“也并不能叫他对那个人更增加情分。所以,我说人家好坏,一点都无关轻重。”
“不过我还是但愿你能说我个好字,”朵萝用她那哄人的样子说,“要是你肯的话。”
我们因为朵萝要人喜欢她,就都开她的玩笑,朵萝就说,我是个大傻子,她一点也不喜欢我:这样,那一晚上的工夫,就像在轻若游丝的羽翼之上飞过去了。驿车来接我们的时候就要到了。我正一个人站在炉火前面;只见朵萝轻轻悄悄地溜了进来,预备在我走以前,给我平素她那种令人珍重的小小一吻。
“我要是能很早以前就跟她交了朋友,道对,”朵萝说,只见她的眼睛明媚地射出光芒,她那只小小的右手,无事可做,便忙忙碌碌把我褂子上的一个纽子直摆弄,“那你是不是觉得,我也许可以比现在更机灵一些哪?”
“我的爱!”我说,“你这真是瞎说了!”
“你当真认为我这是瞎说吗?”朵萝并没看我,只嘴里说。“你敢保我这是瞎说吗?”
“当然敢保!”
“我们并不是亲戚,”我回答她说,“不过我们可是从小就一块长大了的,像兄妹一样。”
“我真纳闷儿,不明白你为什么会爱上了我?”朵萝说,一面又摆弄起我褂子上另一个纽子来。
“那也许是因为我见了你,就没法不爱你吧,朵萝!”
“比方说,要是你从来没看见我,那该是怎么一种情况哪?”朵萝说,同时又摆弄起另一个纽子来。
“要那样说的话,还不如说咱们从来就没下生,该是怎么一种情况哪!”我乐着说。
我用爱慕的眼光,默默地看着她那只柔嫩的小手把我的褂子上那一排纽子从下往上依次摆弄,看着那几绺头发紧贴在我的胸前,看着她那往下面看的眼睛上,眼毛长拂,手指头往上挪,眼睛也跟着稍微往上抬:那时候我真纳闷儿,不明白她心里想的是什么。后来,她到底把眼睛抬起来,往我的眼睛上瞧了,同时带着比平素更沉重的样子,踮起脚来,给了我那种令人珍重的小小接吻,一下、两下,三下,跟着走出屋子去了。
过了不到五分钟,她们又都一块回来了,那时候,朵萝不同平素的态度已经完全消失了。她大笑着,一定要在驿车来以前,叫吉卜把它会的全套把戏,都玩一下。这很费了一些时候(并不是由于把戏花样多,而是由于吉卜不愿意玩),还没等到全套都玩一遍,就听见驿车来到门口了。朵萝于是跟爱格妮虽然匆忙而却亲热地告了别;朵萝要给爱格妮写信(她说,爱格妮可得不要管信里写的都是傻话),爱格妮也要给朵萝写信;于是她们在驿车门外,又互相来了一番告别,跟着朵萝不顾莱薇妮娅小姐的劝告,跑着来到驿车窗外,叮嘱爱格妮,别忘了给她写信,同时对着车厢上面坐着的我,摇摆她那鬈发,这样,又来了一个第三次告别。
驿车要在考芬园附近站住,叫我们下车,在那儿,我们再换车、坐着往亥盖特去。我急不能待,要趁着换车中间走的那几步路,听一听爱格妮都要怎样对我夸奖朵萝。啊,那真是尽了夸奖的能事!在那番夸奖里,她都怎样热烈、疼爱而又毫无矫饰、优雅感人,把我所赢得了的那个娇小的美人儿,完全交给我,叫我尽最大的温柔体贴,供养护持。她都怎样满腹心事地叮咛周至,同时却又显不出来是那样,来提醒我,说这个无父无母的孩子,一心一意就靠我一个人,这是多大的信任!
我爱朵萝,从来也没有像那天晚上那样深厚,那样真诚。我们第二次下了车,在星光下,一块往通到博士公馆静悄悄的路上走去,那时候,我告诉爱格妮,说我那样爱朵萝都得归功于她。
“你跟她坐在一块的时候,”我说,“你看着好像不但是保护我的神灵,也同样是保护她的神灵;就是这阵儿,你也好像仍旧是保护她的神灵,爱格妮。”
“这可只是一个可怜的神灵,”她回答我说,“不过可忠诚。”
她那种清脆的语音,一直打到我的心窝里,让我自然而然地说:
“我今儿看到,你天生所有的那种高兴,爱格妮(我在别人身上,从来没见过那种高兴),已经又恢复了,因此我开始希望,你在家里,比以前快活些了吧?”
“我自己比以前快活了,”她说,“我已经很高兴,很轻松了。”
我往她那副安安静静地往上瞧的脸看去,认为是星光使那副脸显得那样高尚。
“我们家里,还是跟从前一样,没有什么变动,”过了一会儿,爱格妮说。
“没再说起,”我说,“上次咱们分手的时候——我本来不愿意提这个岔儿,怕惹得你不好受,不过我可又忍不住不提——没再说起上次咱们分手的时候谈的那番话吧?”
“没有,没再说起,”她答道。
“我对于那番话,可琢磨过来,琢磨过去。”
“你一定要少琢磨点才好。你记住了好啦,我最后是信赖单纯的疼爱和忠诚的。你不必为我担心,特洛乌,”她过了一会儿,又添了一句说。“你害怕,惟恐我采取的那一步行动,我是永远也不会采取的。”
虽然我觉得,我只要用冷静的头脑来想,就不论多会儿,从来没当真害怕她会采取那种行动,但是我从她那向来不打谎语的嘴里,亲耳听到这种保证,那在我仍旧是一种说不出来的宽慰。我很诚恳地把我这种意思对她说了。
“你这一次走了以后,”我说,“大概得多会儿才能再到伦敦来哪,我的亲爱的爱格妮?——因为咱们单独在一块的时候,恐怕不会再有了,所以我才问你这句话。”
“也许得过很久吧,”她答道。“我认为——为爸爸起见——我在家里待着顶好。咱们将来,也许得有一个相当长的时期,不能常见面。不过我跟朵萝可决少不了有信来往,咱们可以通过那种方式,听到彼此的消息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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