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以极热烈的态度对他说,博士很应该受我们最大的景仰、无上的尊崇;狄克先生听了我这个话,非常地喜欢。
“他那位漂亮的太太,真跟一颗明星一样,”狄克先生说,“跟一颗在天上照耀的明星一样。我就见过她照耀来着;不过,”他说到这儿,把椅子往我这儿挪了一下,坐得靠我更近一些,同时把一只手放在我的膝盖上——“可有云雾笼罩,先生,可有云雾笼罩。”
我看到他脸上那种关切的神气,就在我脸上也表现出同样的神气来,作为回答,同时摇头。
“到底是因为什么哪?”狄克先生说。
他瞧我的时候,脸上带出来那样如有所求的神气,那样急于一知的样子,因此我回答他的时候,极尽小心,故意把话说得又慢又清楚,好像我是对一个小孩子讲解什么似的。
“他们中间,有了不幸的隔阂了,”我答道;“有了令人不快的裂痕了,有了不好对外人说的隐情了。那也许是因为他们的年龄相差太远。也许是几乎什么都不因为,就发展起来的。”
我每说一句,狄克先生就满腹心事地点一下脑袋,我说完了,他的脑袋也点完了,只坐在那儿琢磨,同时眼睛瞧着我的脸,手就放在我的膝上。
“不是博士生她的气吧,特洛乌?”他过了一会儿说。
“不是。博士一心一意,都在她身上。”
“这样一说,那我可看出门路来了,孩子!”狄克先生说。
他把手往我膝上一拍,把身子往椅子后面一靠,把眉毛往上一扬,能扬多高就扬多高;他这样忽然大喜,叫我看着,只觉得他比以前更神志不清了。但是他忽然一下变得正颜厉色,像原先那样,把身子向前探着说——未说之前,先从口袋里把小手绢恭恭敬敬地请了出来,好像手绢真正代表我姨婆那样:
imwpweb.c😁om更专业的主题插件生产商家
“那个真是世界上顶了不起的女人,特洛乌,她怎么不出来,给他们排解排解哪?”
“这种事,太微妙了,深了浅了都不好,外人没法儿插手,”我答道。
“那个书念得很不错的人,”狄克先生用手指头把我一碰,说,“他为什么也不出来管一管哪?”
“也是因为太微妙了,深了浅了都不好办哪,”我答道。
“这么一说,我就看出门路来了,孩子!”狄克先生说。同时在我面前站了起来,比上一回乐得更厉害了,又不住地点头,又不住地捶胸;到后来,看见他的人也许要认为,他那样点头,那样捶胸,不弄得气尽力竭,就不能罢休。
“一个可怜的疯疯癫癫的家伙,”狄克先生说,“一个半憨子,一个精神不健全的傻子——就是你面前这个人,你知道!”同时又一捶胸,“可能做了不起的人都做不来的事。我要给他们两个往一块捏合捏合,孩子。我要试试看。他们不会怪我的。他们不会拗着我的。他们也不会拿我当回事的,就是我做错了,也不会。我不过是狄克先生罢了。谁会拿狄克当回事哪?狄克本来是人们看不在眼里的啊!噗!”他吹了一口气,表示轻蔑、鄙夷,好像这样一吹,他这个人就随气而去一样。
他把他的秘密透露到这个分寸,是很侥幸的,因为我们听到驿车在我们那个小栅栏门外面站住了,我姨婆和朵萝就坐那趟车回来的。
“你可一个字都不要露,孩子!”他打着喳喳接着说,“有什么错,都推到狄克一个人身上好啦——都推到简单的狄克——疯疯癫癫的狄克身上好啦。我有一些时候,先生,就一直地在那儿想,认为我快看出门路来了,我现在已经看出门路来了。我听你跟我那样一说,我敢保我确实看出门路来了。好啦!”
. ?
我虽然对于他的努力,很想一知究竟,但是在大约两三个星期里,却完全听不到任何消息,这使我大为诧异;因为我从他作的结论里,曾看到一线从前没有的好见识——我不说好心肠,因为他的心肠就没有不好的时候。到后来,我开始相信,他在那种恍惚不定的心情下,早已忘记了他都作过什么打算,再不就早已打断了他所有过的念头了。
有一天晚上,天气很好,朵萝懒得出门儿,我就跟我姨婆两个人,溜达到博士那所小住宅前面。那时正是秋天,晚间大气沉静,没有国会的辩论来搅闹骚扰。我还记得,我们脚下踏的黄叶,闻着非常像我们在布伦得屯庭园里的那样,我们耳边叹息而过的风声,也好像把抑郁无欢的旧日重新带来。
我们来到那所小房儿前面,已经暮色苍茫了。斯特朗太太正从庭园里走开,不过狄克先生还在那儿逗留,拿着刀忙忙碌碌地帮着园丁削几根木桩的尖儿。博士正跟什么人在书房里接洽事务;不过斯特朗太太对我们说,那人马上就走,请我们等一下,见见博士。我们同她一块进了客厅,在越来越暗的窗前落座。像我们这样的老朋友和老街坊,串门子的时候从来不拘形迹。
我们在那儿坐了还不到几分钟,只见玛克勒姆太太,忙忙叨叨地(她老是放下耙拿扫帚,没事也要找点事)拿着报纸走了进来,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可了不得了,安妮,书房里有客人,你为什么没告诉我哪?”
“我的亲爱的妈妈,”安妮安安静静地答道,“我哪儿知道,你想要听这个消息哪?”
“听这个消息!”玛克勒姆太太一屁股在沙发上坐了下去说,“我活了这么大,从来没像这回,吓这么一大跳!”
“那么,你到书房去过了,妈妈?”安妮问。
“到书房去过,我的亲爱的!”她加重语气答道。“一点不错,我到书房去过!那位慈祥的大好人正在那儿立遗嘱哪,可叫我一头撞上了;特洛乌小姐和大卫,你们可以想得出来,我当时的心情是什么样子。”
她女儿急忙从窗户那儿回过头来看她。
“我的安妮,他正在那儿,”玛克勒姆太太又重了一句说,同时把报纸好像桌布那样,摊在膝上,用手拍打,“立最后的遗嘱哪!这位着人疼的好人,打算得多么远,心肠多么好。你们别嫌我嘴碎,我非跟你们说一说都是怎么回事不可。一定得跟你们说一说,才能不辜负那个着人疼的——因为他实实在在、的的确确是着人疼的么。也许你也知道,特洛乌小姐,在这一家里,不到人家使劲看报、把眼珠子都当真从眼眶子努出来了,是永远也不点蜡的。在这一家里,除了书房里那把椅子以外,再就没有别的可以叫人坐着用我说的那种看法看报的。因为这样,我看到书房里有亮光,可就往那儿奔去。我把门开开了,往里一看,只见跟博士在一块的,还有两个专门家,显然是法律界的人物;他们三个,都站在桌子前面,那个着人疼的博士手里还拿着笔。只听博士说,‘那么,这只表示’——安妮,我的爱,你可要一个字一个字地都留神听着——‘那么,这只表示,绅士们,我对斯特朗太太完全信赖,同时把我所有的一切,无条件地全留给她,是不是?’那两位专门家里有一位说,‘不错,是把你所有的一切,无条件地都留给她。’我一听这个话,我那当妈的为儿女的心肠就自然而发,只叫了一声‘哎哟我的老天,很对不起!’不觉在门槛上摔倒了,跟着我爬起来,从后面有食具间的过道那儿出来了。”
斯特朗太太把窗户开开了,走到外面的平台上,靠着一个柱子站住了。
“不过,你说,特洛乌小姐,你说,大卫,”玛克勒姆太太一面机械地用眼看着她女儿,一面嘴里说,“看到斯特朗博士这把子年纪,可还有这么大的心力办这样的事,这叫人怎么能不鼓舞?这只说明,我当年的看法绝对不错。当年斯特朗博士赏脸,亲自来拜访我,到我们门上求亲,要娶安妮;那时我对安妮说,‘我的孩子,关于丰衣足食这一层,我认为丝毫没有疑问,斯特朗博士决不能只做到他答应的条件就算了。’”
她说到这儿,铃儿响了起来,于是我们听到客人往外走去的脚步声。
“这毫无疑问,是手续全办完了,”老行伍侧耳细听以后说。“这是这位着人疼的已经签了字,按了印,正式交割了〔5〕。他这回心上可一块石头落了地了。那也本是应该的!凭他那样好心,还不该叫他舒畅舒畅!安妮,我的乖乖,我要拿着报到书房里去啦,因为我要是不看报,就好像没有着落似的。特洛乌小姐,大卫,请你们都跟我一块到书房里去好啦。”
>
我们跟着老行伍一块往书房里去的时候,我只意识到,狄克先生站在屋子的暗处,正把刀子合起来;还意识到我姨婆一路直使劲摸鼻子,聊以表示,我们这位武行的朋友实在叫她难以忍受。但是,究竟谁先进的书房,玛克勒姆太太怎么一下就安安稳稳地在她那把安乐椅上坐下了,我姨婆和我两个人怎么会走到门口就停步不前了(除非我姨婆的眼睛比我的眼睛还尖,一下就看出风头来,把我揪住了),这种种情况,我当时却没意识到,即便意识到,现在也忘了。但是我却知道,博士没看见我们,我们就看见博士了;他坐在他的桌子前面,四围都是他心爱的那些对开本大书,安安静静地用手扶着脑袋;还知道,就在那一眨眼的工夫里,我们看到斯特朗太太轻轻悄悄地走了进来,面色苍白,全身发抖;还知道,狄克先生用一只手扶着斯特朗太太,把另一只手往博士的肩头一放,因而引得博士抬起头来,茫然四顾;还知道,博士抬头的时候,他太太就在他脚下,单膝跪下,两手作求告的样子高高举起,两眼用那种永远令我不忘的看法,盯着博士的脸;还知道,玛克勒姆太太一见这种光景,报纸落地,两眼直瞪,那种样子,我想不起别的东西来比方,只有要在拟名“惊异”号的船上安的船头像,可以仿佛一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