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已经有相当久的时候,不到博士那儿去了。不过因为我跟他住在一个区上,所以时常看到他,还有两三次,我们大家一块到他家去吃过正餐或者茶点。现在老行伍常川驻扎在博士家里了。她仍旧跟从前一模一样;在她的帽子上翩翩舞动的,也还是那两个老不改样的蝴蝶。
玛克勒姆太太,也跟我一生中所认识的一些别的母亲一样,比起她女儿来,更远远地爱行乐追欢。她需要大量的娱乐来消遣岁月,并且,正像一个深沉老练的老行伍那样,实际是依从自己的爱好,而却装作是一心为了她女儿。这样一来,博士认为安妮应该得到消遣那种愿望,对于这位慈母的心意特别地合拍。她对于博士这种明哲老成,尽量地赞许。
实在说起来,我毫不怀疑,老行伍触着了博士的痛处而自己还不知道。本来她的意思也没有别的,只是虽然年事已过,而却风流犹存,任情放诞,净顾自己罢了:这种情况,跟年华正盛,其实也并非永远分不开:但是,我却认为,她这样强烈地夸博士对他太太那种减轻生命重担的想法,却使博士更加害怕,认为他使他那位年轻的太太受到拘束,他跟他太太之间,并没有于飞唱随之乐可言。
“我的亲爱的好人,”有一天我也在场,她对博士说,“我想,你也明白,要把安妮老关在这儿,毫无疑问,有点拘束得慌吧。”
博士只慈祥温蔼地点头。
“她要是到了她妈这样的年纪,”玛克勒姆太太把扇子一摆说,“那当然就不一样了。我只要有雅人跟我作伴,再有三场一胜牌〔1〕一打,那你把我关在监狱里都成,能不能再出来,我都不在乎。不过,我不说你也知道,我可并不是安妮,安妮也并不是她妈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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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点也不错,一点也不错,”博士说。
“你是所有的人里面最大的好人——我得请你原谅!”因为博士做了一种不赞成她这种说法的姿势,“我在你背后,经常说你是所有的人里面最大的好人,现在我在你面前,也一定要说你是最大的好人;不过你追求的,你爱好的,可当然不能和安妮的一样。那怎么能一样哪?”
“不错,”博士用伤感的口气说。
“不错,当然不能一样,”老行伍回答说。“就拿你编的词典说吧。一部词典多么有用!多么需要!告诉我们词的意思!要是没有约翰孙博士〔2〕或者像他一类的人,那咱们这会儿,也许会叫‘意大利烙铁〔3〕’是‘床架子’啦。但是咱们可不能叫安妮对于词典——特别是对于一部还没编好的词典,发生兴趣呀。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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博士摇头。
“我对于你那样赞成,”玛克勒姆太太用合着的扇子轻轻地拍打着博士的肩头说,“就是因为你能体贴周到。那就表示你这个人,不像许多上了岁数的人那样,要人家少年老成。你是琢磨过安妮的性格的,你很了解她。这正是我认为你真正叫人可喜的地方。”
我当时想,即便斯特朗博士那种恬适、安静的脸上,受了她这种名为恭维的挖苦,都显出感到难过的意思来。
“因此,我的亲爱的博士,”老行伍把扇子亲爱地轻轻拍了他好几下,说,“不论哪个时候,不论什么钟点,我都听你的吩咐。现在,你可千万要明白,我是一切无不惟你之命是从的。我随时都可以陪着安妮,去听歌剧,去赴音乐会,去看展览:简单地说吧,到哪儿都成。你还是永远也不会看到我觉得厌倦。天地之间,我的博士,没有比尽职负责更重要的了!”
她还是说到哪儿就办到哪儿。她这种人,对于玩乐的事,多多益善;她为了玩乐,还永远持之以恒,从不退缩。她只要一看到报纸(她每天每日,都要在这所宅子里找一把最软和舒服的椅子,安稳落座,然后拿起报纸来,用单光眼镜看两个钟头),就很少找不到她认为安妮一定喜欢的玩意儿的。安妮不论怎么抗议,说她对于这类东西都腻烦了,也全是白费。她母亲老是这样劝诫她:“我说,我的亲爱的安妮,我敢保你不是不懂事的孩子;我得告诉你,我的爱,人家斯特朗博士可是一片好心为你,你这样,岂不是完全辜负了人家一片好心啦吗?”
这个话平常总是在博士面前说的,而且,据我看,主要的都是这个话说得安妮不得已,把她反对的意见取消了,要是安妮表示反对的话。不过一般地说,她总是无可奈何地听她母亲的,老行伍要往哪儿去,她也就跟着她往哪儿去。
现在冒勒顿先生不常陪她们了。有的时候,她们请我姨婆和朵萝,跟她们一块去,我姨婆和朵萝就应邀奉陪。又有的时候,她们只请朵萝一个人去。本来有一个时期,我看到朵萝去了,心里还很有些嘀咕,不过我想到那天晚上在博士的书房里发生的那件事,我就不再像从前那样不放心了。我相信博士的话是不错的,所以就不往更坏的地方疑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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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姨婆有时碰巧和我单独在一块,就摸着鼻子,对我说,她弄不清楚博士夫妇是怎么回事,她愿意他们更快活一些;她认为,我们这位武行的朋友(她老这样叫老行伍)一点也没把事态改善。我姨婆还更进一步表示意见说,“我们这位武行的朋友,要是把她那顶帽子上的蝴蝶铰下来,送给打扫烟囱的过五朔节〔4〕,那看起来就可以说,她这个人刚刚懂得点道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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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她却一直不变地完全把事情靠在狄克先生身上。她说,狄克显然心里有了主意了,只要一旦他能把那个主意圈笼到一个角落上——这是他很大的困难——不过要是一旦他能那样,那他就一定会一鸣惊人的。
狄克先生完全不知道我姨婆这种预言,他和斯特朗夫妇的关系,仍旧恰恰跟从前一样。他的地位,好像也没前进,也没后退。他好像在原来的基础上,像一座建筑一样固定下来,并且我得坦白地承认,我不信他还会移动,也就跟我不信一座建筑会移动一样。
但是,我婚后几个月,有一天,狄克先生把脑袋探进了起坐间(那时候我正一个人在那儿写东西,朵萝跟着我姨婆一块儿到那两个小鸟儿那儿吃茶点去了),含有深意地咳嗽了一声,说:
“特洛乌,我恐怕,你跟我一说话,就不能不妨碍工作吧?”
“决不会妨碍工作,狄克先生,”我说。“请进来好啦。”
“特洛乌,”狄克先生跟我握了手,然后把手指头放在鼻子的一边,说,“我要先说句话,才能坐下。你了解你姨婆吧?”
“稍微了解一些,”我答道。
“她是世界上顶了不起的女人,先生!”
这句话在狄克先生心里,好像箭在弦上似的,不得不发。他把这句话说完了,才带着比平常更严肃的态度落了座,往我这儿瞧。
“现在,孩子,”狄克先生说,“我要问你一个问题。”
“不管你有多少问题,尽管问好啦,”我说。
“你认为我是怎么样的一个人,先生?”狄克先生问,同时把两只胳膊一抱。
“你是我一个亲爱的老朋友啊,”我说。
“谢谢你,特洛乌,”狄克先生大笑着说,同时透出真正快乐的样子来,把手伸出和我握手。“不过,孩子,”他又恢复了他原先那种严肃的态度说,“我的意思是说,你认为,从这方面看,我是怎么样的一个人?”同时用手往他的脑袋上一按。
我一时茫然,不知所答,但是他又说了一句,帮了我一下。
“是不是不健全?”狄克先生说。
“呃,”我不得主意地答道,“倒也有些。”
“一点不错!”狄克先生喊着说;他听我那样一说,好像非常高兴似的。“我这是说,特洛乌,自从他们从那个什么人的脑袋里,把麻烦取出一些来,放在另一个人的脑袋里,你知道是谁的吧——自从那时候起,就有一种——”狄克先生说到这儿,把两只手一上一下互相绕着很快地转了好多好多次,跟着又把它们往一块猛然一碰,最后又使它们交互翻腾旋转,来表示混乱状态,“自从那时候起,不知怎么,这种状态就弄到我的脑袋里去了,呃?”
我冲着他点头,他也冲着我点头作答。
“简单地说吧,孩子,”狄克先生把声音放低了,打着喳喳说,“我是个头脑简单的人。”
我本来想要把他那个结论修改一下,但是他却拦住了我。
“不错,我是那样的人!你姨婆假装着,硬说我不是。她不听那一套,但是我可实在简单。我知道我简单。要是没有她挺身而出,来搭救我,那我这么些年以来,一定要叫他们关起来,那我的生活可就惨了。不过我都打算好了,要供她吃的穿的!我挣的抄稿费,我从来没花过一个。我把那些钱都放在一个箱子里了。我已经把遗嘱都写好了。我要把那些钱全都留给她。她一定要成个富人——要成个阔人!”
狄克先生掏出一块小手绢来,往眼睛上擦。跟着又把手绢很仔细地叠起来,放在两只手中间,用手把它压平了,然后才把它放到口袋里,放的时候,好像把我姨婆一同放进去了一样。
“现在,你是个念书的人,特洛乌,”狄克先生说。“你是个书念得很不错的人。博士的学问有多深奥,他那个人有多伟大,你是知道的。你也知道,他永远都是怎么看得起我。他有那样的学问知识,可一点都不骄傲。真是谦虚又谦虚。狄克这个人,本来是又简单又什么都不懂得的,他可连对可怜的狄克这样人,都一点不拿架子。我把风筝放起来,高入云雀中间的时候,曾用一张纸,把他的名字写在上面,顺着风筝的线,送上天了,风筝接到了他的名字都很高兴,先生,天上也因为有了他的名字,更晴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