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醒过来的时候,正是一天的后半晌,天气清和,到处静悄悄的,一点动静都没有,只有一片蓝色的海,小小地起了一层水纹,海滩上没有浪潮。她一起头儿,只当那天是礼拜早晨,她在自己家里;但是她看到窗外葡萄的叶子,远处的山,都是老家没有的,都和老家不一样。跟着她那位朋友进屋里来了,到床前看她;她那时候才明白过来,原来那条老船并不在海湾前面拐角的地方,却是老远老远;才明白过来,她在什么地方,为什么在那个地方。跟着她一下趴在那个好心眼的女人怀里哭起来。我只希望,在那个怀里,这阵儿是她那个小娃娃,瞪着他那双小蓝眼睛,正逗她乐。”
他只要说到爱弥丽这位好心眼儿的朋友,就不能不流泪。他想不流泪也办不到。所以他说到这儿,又哭起来,同时尽力为她祝福!
“这一哭,对我的爱弥丽很有好处,”他流了一会泪,我看了不由得也陪着他流了一会儿泪;至于我姨婆,她更是痛痛地哭了一阵,哭得如痴似醉;于是他又接着说,“她这一哭,对她很有好处。从那时以后,她慢慢地好起来。但是那一国的话,她可一句也不会说了,只能靠打手势。她就这样过下去,一天比一天好起来。虽然很慢,可很有准儿,同时使劲学普通东西的叫法——这些叫法,好像她一辈子里从来没听见过一样——一直到有一天晚上,她坐在她那个窗前,看着一个小女孩儿在海滩上玩儿。这个小女孩儿,冷不防把手一举,说了一句话,它的意思用英语说起来就好像,‘渔户的女儿,你瞧这个贝壳!’——你们要知道,那儿的人,一开头的时候,都叫她是‘漂亮的小姐’,那是那一国通常的叫法,她可教他们叫她是渔户的女儿。那小女孩儿对她冷不防地一说,‘渔户的女儿,你瞧这个贝壳!’她一听,一下懂了这个小女孩儿的话,就用这个小女孩儿的话回答她,一下哭起来,跟着她就又想起她学的那一种话来了!
“爱弥丽的身子骨儿又强壮起来的时候,”坡勾提先生又静默了一会儿,接着说,“她就左想右想,找办法,要和那个心眼好的人分手,回祖国来。那时候,那个女人的丈夫已经回来了,他们两口子把她弄到一条跑买卖的小船上,开往莱高恩〔2〕,从莱高恩又到了法国。她有一点点钱,不过他们帮了她那么大的忙,可一点点钱都不要她的。其实他们也很穷。我几乎为这个替他们高兴,因为他们所作所为,是藏在那个蛾子也不能腐蚀,铁也不能锈,贼也不能打开、也不能偷走的地方的〔3〕。卫少爷,他们所作所为,要比全世界的金银财宝都寿命更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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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弥丽到了法国,就在一个口岸上的客店里伺候旅行的太太小姐。在那儿,在那儿,有一天,那条毒蛇又来了。可别让他靠近我。我不知道我都要给他什么亏吃!爱弥丽刚一看到这条毒蛇,还没等到这条毒蛇看到她,一下又害起怕来,又闹起疯来,就望影逃走了。她回到了英国,在多佛上了岸。
“我说不上来,”坡勾提先生说,“确实是什么时候,她的勇气一下全都没了。她刚一回到英国的时候,一路上都老想要回到她自己那个亲爱的家的。所以她刚一登陆,她就转身朝着那个家走去。但是她一想,又害怕得不到宽恕,又害怕旁人戳她的脊梁,又害怕我们会有人因为她这件事死了;她这样害怕这个,害怕那个,可就好像有一股力量,硬支使她,教她在路上又转身回去了。她跟我说,‘舅舅啊,舅舅啊,我这颗碎了的心,我这颗流血的心,本来拼命想要做的一件事,可叫我害起怕来,说我不配做,这种怕比任什么都更叫我害怕。因此我就扭转身子,往回走了,其实那时候,我一心没有别的,只祷告上帝,能叫我在夜里爬到老船屋的门槛那儿,吻它一下,把我这万恶的脸放在那上面,在第二天早晨叫人发现死在那儿。’
“她到伦敦来啦,”坡勾提先生说到这儿,露出万分害怕的样子来,把声音放低了,打着喳喳儿说,“她到伦敦来啦,她——一辈子从来没到过那个地方——自己一个人——身上一个便士都没有——又年轻——又美貌——可到伦敦来啦。她在那儿差不多还没落脚,那样孤孤单单,凄凄凉凉,可来到这儿,几几乎还没落脚,她就碰到了一个朋友(她只当是朋友),一个挺体面的女人,跟她说,有她从小就会做的针线活儿,说能给爱弥丽揽好多这样的活儿,说能给爱弥丽找到晚上过夜的地方,说第二天偷偷地替她访问我和所有家里的人。我这个孩子,正站在我说不上来、也想不出来那种危险的边儿上;那时候,玛莎,说话当话,把她救了。”他说到最后这句话,把嗓音提高了,同时叫感激玛莎那股力量,激动得全身从头到脚都颤抖起来。
我大喜之下,大喊了一声,这一声即使我想要压下去,也压不下去。
“卫少爷!”他用他那有劲的手握住了我的手说,“头一次对我提到她的是你。少爷,这我得谢谢你!她这个人心真诚。她从她自己痛苦的经验里,知道该在哪儿盯着,该是怎么个做法。她就这样办了。还有上帝在上,看着一切!玛莎当时脸都白了,急急忙忙来到爱弥丽过夜的地方,她还正睡觉哪!玛莎对爱弥丽说,‘快快起来,你在这儿比死还坏,快快离开这儿,跟着我来!’那所房子里住的人本来想要拦挡她们,但是那就跟拦挡大海一样。‘躲开我点儿,’玛莎说,‘我就是个鬼,来把她从开好了圹子的坟边儿上弄走!’她告诉爱弥丽,说她和我见过面儿,知道我疼我这孩子,并且宽恕了她。她急急忙忙给爱弥丽把衣服披上,那时爱弥丽晕过去了,浑身发抖,她把爱弥丽抱在怀里,那所房子里的人对她说的话,她一概都不听,好像她没有耳朵似的。她从那些人们中间走过去,什么都不顾,只顾我这孩子,把她平平安安地抱了出来,在半夜三更,从毁灭的黑坑里,把她救出来了!
“她服侍爱弥丽,”坡勾提先生说到这儿,把我的手撒开,把他自己的手放在他那喘息起伏的胸膛上,接着说,“这时爱弥丽身子疲乏,精神有时还恍惚,躺在那儿,她服侍爱弥丽,一直服侍到第二天后半天。那时她才跑出来找我;跑出来找你,卫少爷。她没告诉爱弥丽说她出来要干什么,恐怕爱弥丽知道了,心里吃不住劲儿,会想把自己匿起来。那个狠心歹毒的妇人怎么知道爱弥丽到这儿来啦,我说不上来。还是我老提的那个坏东西碰巧看见她往玛莎那儿去来着哪,还是那个东西从假装朋友那个妇人那儿听到的哪,我不知道;不过我觉得,八成儿是后面这种情况。但是这些情况我没怎么往心里去,反正我的外甥女儿找到了。
“那天一整夜,”坡勾提先生说,“我们都在一块儿,爱弥丽和我,都在一块儿。她伤心流泪,跟我只说了不多的几句话,照我们两个在一块儿待的时候说,算不得说了好些话。我也没怎么看到她的脸——我眼看着在我家里的炉旁长成大人的脸;但是,在那整个一夜里,她的胳膊老是搂着我的脖子的,她的头也都老是趴在我的怀里的,我们两个十拿九稳地彼此知道,我们又能永远你信得起我,我信得起你了。”
他说到这儿,才住了口,同时十二分安静地把手放在桌子上,他手上那种坚决牢固劲儿,都能把狮子征服了。
“我当年立志要给你姐姐贝萃·特洛乌做教母的时候(她不幸使我失望),特洛,我看到一线光明,照到我身上;除了那个以外,再就几乎没有别的什么,能像给那个好心眼儿年轻人的孩子做教母,更使我感到快活的了。”
坡勾提先生点了点头,表示他对我姨婆的感情心领神会,但是却不敢信,他能用语言表达出我姨婆赞扬的那个人。我们一时都默默无言,各人想各人的心思(我姨婆就擦着眼泪,却又一抖一抖地呜咽啜泣,又口口声声地笑着叫自己是傻子),一直等到我开口的时候。
“你对于你们的将来,亲爱的好朋友,”我对坡勾提先生说,“已经拿定了主意啦吧?我想这是我毋需乎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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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完全拿定了,卫少爷,”他回答我说,“而且也对爱弥丽说了。离这儿老远老远的,有的是宽阔广大的地方。我们以后得漂洋过海,到天边外国去过日子。”
“他们这是打算一块儿到海外去了,姨婆,”我说。
“正是那样!”坡勾提先生说,同时抱着前途有望的样子微微一笑。“在澳大利亚,没有人能说我那个宝贝不好听的话。我们要在那儿从头儿另过起日子来!”
我问他,是否他已经把起身的日子、时间都核计了。
“我今儿一早儿,先生,亲自到船坞那儿去了一趟,”他回答我说,“打听打听有没有去澳大利亚的船。从这会儿起再过六个礼拜,再不就再过两个月,有一条船要往那儿开——我今儿早晨就看到那条船——我还到船上去了一下——我们就打算坐那条船,漂洋过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