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早晨,天还相当早,我跟我姨婆一同在园庭里散步(我姨婆现在除了散散步而外,很少做别的活动了,因为她几乎经常看护我那位亲爱的朵萝了),女仆来告诉我,说坡勾提先生想要见我一谈。我朝着栅栏门走去,他进了园庭,迎上前来,和我半途相遇,脱帽为礼;原来他不论多会儿,只要见到我姨婆,就永远脱帽致敬,这在他习以为常了,因为他对我姨婆非常尊敬。那时候我正把昨天发生的事,原原本本地对她说了一遍。所以她当时见了坡勾提先生,一言未发,只满脸温蔼,迎上前去,又握他的手,又拍他的肩膀。这种种动作已经把心意明显地表现了,因此她就用不着再开口了。坡勾提先生了解她,就跟她说了千言万语一样。
“我现在得进去啦,特洛,”我姨婆说,“因为小花朵儿马上就要起来啦,我得照顾她去。”
“别是因为我到这儿来了,小姐,你才要走吧?”坡勾提先生说。“今天早晨,要是我的脑子还没打给狗吃了,”——坡勾提先生这句话的意思是说,要是他还有脑子,还不糊涂——“那我明白,你一定是因为我,才要离开我们的?”
“我看你有话要说,我的好朋友,”我姨婆回答说,“我不在这儿,你们更得谈。”
“对不住,小姐,”坡勾提先生说,“要是我在这儿瞎嘚啵,你不嫌絮聒得慌,肯在这儿待下去,那我觉得,就是你莫大的恩惠了。”
“是吗?”我姨婆简捷而和蔼地说,“那样的话,我可就要在这儿待定啦!”
于是我姨婆把她的胳膊挽在坡勾提先生的胳膊弯儿里,跟他一块儿走到庭园下手一个枝叶蔽覆的小小凉亭里面,到了那儿,我姨婆在一个凳子上坐下,我就坐在她旁边。坡勾提先生本来也有坐的地方,但是他却更喜欢站着,所以他就站在那儿,把手放在一把庭园用的粗糙小桌上靠着。他未开口之先,站在那儿,往帽子上先看了一会儿,那时候,我不由得不注意到,他那筋骨粗壮的手表现了:他那样坚强的性格、侠义的肝胆,和他那样忠诚的仪表、斑白的头发,就是至交良友。
“昨儿个晚上,我把我那亲爱的孩子,”坡勾提先生先抬头看着我们,然后开口说,“弄到我的寓所里去了,我在那个寓所里,老早老早就一直地盼望她回来,老早老早就一直地预备她回来了。弄到寓所以后,过了好几个钟头,她才醒过来,认清了原来是我;认清了以后,她在我脚下跪倒,好像念祈祷词一样,把事情经过的首尾,对对付付地总算都对我说了。你们信我这个话好啦,我听到她说话的声音(那正是我在家里听着那样可爱的),看到她低声下气的样子,仿佛就是当年我们的救主用他那尊贵的手在土地上写字那样〔1〕,那时候,我一面感谢天父天子,一面只觉心里跟扎了一刀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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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把袖子往脸上一抹,并没假装掩饰为什么,于是又把嗓子清理了一下。
“我觉得跟刀扎了一样那种情况,并没很大的工夫,因为我的孩子到底找到了,别的就都不在话下了。我只一想,我到底找到了她了,那心疼的劲儿就过去了。我敢说,我一点也不知道,为什么我这阵儿还提这一节。一分钟以前,我心里一点儿也没想到要说我自己,连一句话都没想说。这个话可那样自然而然地就来了,连我自己还没觉得,这句话就自己顺口溜出来了。”
“你这个人可真是个自我牺牲的榜样,”我姨婆说,“老天决不会辜负了你这番心的。”
坡勾提先生的脸上,正有树叶的影子在来回横掠,他把头吃惊地冲着我姨婆一低,算是对我姨婆赞美他的意思表示了谢意;跟着把刚才打断了的话头重新拾起。
“我那个爱弥丽,”他说,说到这儿,一时之间,怒气凌厉而发,“从那条花蛇把她监起来的那一家里逃走了的时候——就是卫少爷看见的那条花蛇,那条花蛇说的话都是真的。我只求上帝惩罚他!——她从那一家里逃走了的时候,正赶着是夜里。那一夜黑咕隆咚的,满天的星星。她那时像疯了一样。她顺着海滩跑,只当是那条老船就在那儿,她一面跑,一面吆喝,叫我们把脸都转过去,因为她来了。她自己听到她自己喊,好像那是另外一个人在那儿喊似的。她在那些四棱八角的大石头小石头上把自己碰了个稀烂;但是她可一点也不觉得,好像她自己就是一块石头一样。她就这样也不知道跑了有多远,眼里突突冒火,两耳呼呼生风。跟着冷不防,一下天亮了——再不就是她觉得一下天亮了,你明白吧?——那时又下雨,又刮风。她就躺在海边上一堆小石头旁边。一个女人跟她搭话,用那个地方的话问她,是怎么回事,把她闹得这样狼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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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弥丽的眼睛,本来是迷迷糊糊的,这会儿才把那个女人看得清楚了一点,”坡勾提先生接着说,“那时她才认出来,和她在海滩上常常说话的那些女人里面就有她。因为从前的时候,她往往顺着那块地方的海滩多少英里多少英里地走出去,有的时候用腿走着,有的时候就坐车,又有的时候就坐船,和那一带很远的地方上的人都熟;故此那天晚上,她尽管跑了那么远,还是遇到了熟人儿。这个女人是个年轻的太太,自己还没有小孩;不过她可不久就要有小孩了。我只替她祷告,只哀求上帝听我这番祷告,叫她的孩子,在她一辈子里,让她快乐、给她安慰,叫她体面;我祷告,她的孩子能在她老来老去的时候,心疼她,孝顺她,自始至终照顾她,做她今生今世的天使,做她来生来世的天使。”
“阿们!”我姨婆说。
“起初的时候,这个女人有点胆小、怯生,”坡勾提先生说。“一开头儿,爱弥丽先跟孩子们说话,她只坐在远一些的地方,干纺纱什么那一套活儿,但是爱弥丽可留了她的神,走过去跟她说话儿;因为这个年轻的女人也喜欢小孩儿,这样她们很快就成了朋友了。她们的感情越来越好,以后爱弥丽到她那一块儿去的时候,她老送爱弥丽花儿什么的。现在问爱弥丽怎么闹得这样狼狈的,就是那个女人。爱弥丽把始末根由都告诉了她,她——她——就把爱弥丽带回家去了。她把爱弥丽带回家去了,”坡勾提先生说到这儿,把脸一捂。
这番好心善意让他受的感动,比爱弥丽那天晚上走了以后发生的不论什么事儿都更厉害。我和我姨婆都没作想要劝他的打算。
“她那个家是一所小小的小房儿,这本是你们可以想得出来的,”他马上又接着说。“但是在这所小小的小房儿里,她还是给爱弥丽挤出住的地方来——她丈夫出海去了——她把爱弥丽完全匿起来,她嘱咐她那几家街坊(住得离她近的街坊本来不多)也都把这件事匿起来。爱弥丽那时害起很重的热病来。还有一样事,我觉得很奇怪——不过对于文墨人,也许并没有什么奇怪——原来她原先会说的那种外国话,这阵儿在她的脑子里一股脑儿都忘干净了,她只会说她自己那一国的话了。那种话在那儿没人懂。她说,她这阵儿想起来,就跟做了个梦一样。她躺在那儿,永远说自己本国的话,永远相信那条老船就在海湾前面头一个拐弯儿的地方,永远求告他们,叫他们到老船那儿去送个信儿,就说她要死了,再带个回信儿来,说宽恕了她了,哪怕只是一个口信儿。在所有那段时间里,她都几几乎老认为一会儿是我刚才提的那个家伙就在窗户外面匿着要抓她,一会儿又是把她糟蹋成这样子的那个坏东西跑到屋里——她就对那位好心眼的年轻女人嘱咐,说千万别把她交出去,同时可又知道,她的话没人懂,一心害怕,她一定会叫人拖走。她像在梦里一样,眼前老是火光,耳边老是叫号!也没有今儿,也没有昨儿,也没有明儿,但是所有她这一辈子里出的事儿,可能出的事儿,所有她这一辈子里没出的事儿,也不可能出的事儿,都一齐来到她的脑子里,她什么也不清楚,什么也不欢迎。但是她对这些事儿,可又唱又笑!她这样过了多少时候,我说不上来,后来跟着她大睡起来,在那场大睡里,她从前那一阵儿的劲头,本来比她自己原先有的大好几倍,现在可一点都没有了,她跟一个顶小顶小的小孩子一样地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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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说到这儿,停了一下,好像他觉得自己说的那番话太可怕了,他要松一口气似的。他静默了一会儿,又接着说起他的故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