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瞧着特莱得,想教他解释一下,特莱得却只微微笑了笑,轻轻摇了摇头(在头顶上,头发一直耸立),因此我只好把表掏出来,数那五分钟,作为无计奈何、消磨时光的办法。我姨婆也把她的表拿在手里,和我一样地数那五分钟。五分钟刚过,特莱得就把胳膊伸给我姨婆挽着,于是我们一块儿往那所老房子走去,路上没再谈一句话。
我们到了那儿,只见米考伯先生正在楼下那个圆塔式的公事房里,伏身案头,忙忙抄写,或者说假装着忙忙抄写。公事房用的一根界尺,插在他那件背心里面,并没深藏不露,而却有一英尺长的一块伸到外面,好像一种新兴的衬衫花边一样。
当时的情况好像是:他们都等我开口,我于是就大声说:“米考伯先生,你好哇?”
“考坡菲先生,”米考伯先生沉着严肃地说,“我希望你身体健康。”
“维克菲小姐在家吗?”我说。
“维克菲先生染病在床,先生,患的是风湿热,”他回答说,“但是我可敢说,维克菲小姐要能见到老朋友,一定非常高兴。你们请进吧,先生们。”
他在前面,把我们带到饭厅——我到那一家,头一个进去的就是那个屋子——把维克菲先生从前用作事务所的那个屋子的门一下推开,用一种洪亮沉着的嗓音说,“特洛乌小姐、大卫·考坡菲先生、托玛斯·特莱得先生、狄克逊先生,来拜!”
自从我打了乌利亚·希坡那一下以后,我再没见到他。他当时看到我们这一来,显然吃了一惊;本来我们自己也吃了一惊,但是他那一惊,却并没因为我们那一惊而减轻。他并没把眉头皱起,因为他的眉毛根本不值一提,但是他却把前额蹙得非常厉害,因此他差一点没把他那两只小眼睛都眯得没缝儿。同时他把他那净是骨头的手急忙往下颏上一摸,泄露出他有些震惊或者慌张。不过这种惊慌,只在我们刚刚进门、我隔着我姨婆的肩头看到他那一眼的时候才泄露的。过了那一会儿,他又完全是他从前那种胁肩谄笑、卑鄙下作的样子了。
“啊,我敢说,”他说,“这真是令人惊喜交集的聚会!我可以说,所有圣保罗大教堂四周围的朋友〔3〕,都一齐光临,是叫人意想不到的快事!考坡菲先生,我希望你的身体很好,我也希望看到,你对于跟你友好的人都友好,如果不管怎么样,我可以卑鄙哈贱地这样表达我自己。考坡菲太太,我希望,先生,也过得很好。我敢跟你说,我们因为听说她近来的情况,很有些放心不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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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让他握我的手,只感到羞愧,但是我却又不知道有什么别的办法。
“自从我还是一个小小的录事、给你牵马的时候起,这个事务所里什么都改了样儿了,特洛乌小姐,是不是?”乌利亚说,同时做出他那种最近于病态的笑脸来。“但是我可没改样儿,特洛乌小姐。”
“呃,先生,”我姨婆回答他说,“我跟你说实话吧,我认为你还是真给‘从小看大’这句话作脸。这样说法,你该挺满意的啦吧。”
“谢谢你啦,特洛乌小姐,”乌利亚说,一面讨人厌恶地直打拘挛,“你过奖了!米考伯,叫他们通知爱格妮小姐——还有妈。妈要是看到这儿这些人,一定要非常激动的。”乌利亚说,一面给我们搬椅子。
“你不忙吧,希坡先生?”特莱得说,他那时眼睛和乌利亚那双狡猾的红眼睛碰巧一对,因为那双红眼睛,正在那儿,同时又要细看我们,又要躲避我们。
“不忙,特莱得先生,”乌利亚回答道,同时坐到他那个办公事的座位上,把他那双瘦骨棱棱的手,手掌对手掌,在他那两个瘦骨棱棱的膝盖中间使劲地挤。“不像我愿意的那样忙。不过,律师、鲨鱼、水蛭〔4〕,都不是很容易就能满足的,这你知道!但是话又说回来啦,我和米考伯先生一般地总是手头儿上事儿很多,因为维克菲先生几乎什么工作也做不来,先生。不过,我敢说,给他干事儿,不但是一种职分,而且是一种快乐。你跟维克菲先生不太熟吧,我想,特莱得先生?我相信,我自己也只有一次,有幸和你会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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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熟,我跟维克菲先生还不很熟,”特莱得回答说,“不然的话,那我也许早就到这儿来问候你了,希坡先生。”
特莱得说这番话的口调里有一种情况,让乌利亚带着很疑心、很不安的样子,又往那个说话的人身上看去。但是一看,那个人不过是特莱得,脸上一片和善,态度一片温和,头发直竖头上,他就一笑置之,只嘴里作答,同时把全身、特别把喉头一拘挛。
“这个话我听了很惆怅,特莱得先生。你要是跟他熟了,你就会跟我们一样地敬爱他。他那些小小的毛病,只能让你觉得他这个人更可亲。不过如果你想听到我这位同事的伙友叫人盛加称赞,那我就得请你请教考坡菲。要是你从来没听见过他谈这一家,那你可别错过机会,他谈起这一家来可有劲啦。”
我正要否认这种奉承(如果我不论怎样,真想那样办),爱格妮进来了,使我把话打住。她是米考伯先生领进来的。我只觉得,她不像平素那样冷静沉着;并且显而易见,心神受过忧虑和疲劳。但是这种情况,反倒使她那种真挚热诚的招待和幽娴贞静的美貌,射出更温柔的光辉来。
我看到,她跟我们打招呼的时候,乌利亚一刻不放松地盯着她,他使我想起作反的丑妖怪钉着善神灵〔5〕那样。在这个时候,米考伯先生给特莱得递了一个小小的暗号,特莱得除了我,未经别人看见,走出屋子,到外面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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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不要在这儿耗着啦,米考伯,”乌利亚说。
米考伯先生把手放到他胸前那个界尺上,直挺挺地站在门口,毫不容疑地把眼睛盯在他的同类之一身上,而那个同类之一就是他的东家。
“你在这儿耗着干什么?”乌利亚说,“米考伯!我不是告诉你不要耗着吗?你没听见哪?”
“那你为什么还耗着?”乌利亚说。
“因为我——简单地说吧——乐意,”米考伯先生突然发作道。
乌利亚脸上一下失色,一种不健康的灰白,但仍旧微微带有他那种全部发红的意思,布满了他整个的脸。他使劲把米考伯先生拿眼盯着,脸上各处,连鼻子带眼睛,没有一处不是又急又促地喘起来。
“你本是一个游手好闲的浪子,这是满世界的人没有不知道的,”他说,同时尽力想作出一副笑脸来。“我恐怕你非逼我下你的工不可。你先去你的!我一会儿再跟你谈。”
“世界之上,如果有一个恶棍,”米考伯先生,再一次非常激昂地发作起来说,“我已经跟他谈得太多了,那个恶棍的名字就叫——希坡!”
乌利亚往后一趔趄,好像有什么人打了他一下,或者有什么东西扎了他一下似的。他用他脸上所能表示的那种最阴沉、最阴险的表情,慢慢地往我们身上一个一个看,用低低的声音说:
“哦呵!你们这是搞阴谋诡计啊!你们这是约会好了到这儿来的啊!你!考坡菲,你这是跟我的录事狼狈为奸,是不是?我说,你可要小心。你搞这个是搞不出什么名堂来的。咱们彼此都了解。咱们两个之间没有友好可言。你,从你头一回到这儿来的那一天起,就一直是个挑肥拣瘦的狗东西;你看到我的地位提高了,你就嫉妒起来了,是不是?你不要跟我耍阴谋,我要叫阴谋耍你!米考伯,你先去你的!我一会儿再跟你谈。”
“米考伯先生,”我说,“这个家伙突然变了,不但在说实话这个不同寻常的方面突然变了,在许多别的方面也突然变了;他这一说实话,我就知道,他这是到了狗急跳墙的时候了。对这家伙,该怎么办就怎么办,不能轻饶了他。”
“你们真是一伙宝货,是不是?”乌利亚用同样低沉的声音说,同时一下出了满脸的黏汗,他就用他那又瘦又长的手,擦前额的黏汗。“你们把我的录事买通了,那个社会的渣滓——就跟你自己,考坡菲,在有人发慈悲、给你施舍以前一样,这是不用说的——你们把他买通了,用谎话来诬蔑毁谤我。特洛乌小姐,你顶好把这个事压伏下去,要不然,我可要对不起,把你丈夫压伏下去了,那时你可就该不痛快了。我从业务上了解到你的历史,并不是白白了解了的,你这个老太婆!维克菲小姐,你要是有一丁点儿疼你爸爸的心,那你顶好别跟这一伙掺和到一块儿。你要是和他们掺和到一块儿,那我就叫你爸爸一毁到底。好啦,你们想一想吧!你们有的人,已经搂在我的耙子底下啦。你们要再思再想,别等耙子从你们身上耙过去,那就晚了。你,米考伯,只要你想逃出我的手心去,也要再思再想。我劝你先走开,等我一会儿跟你谈,你这个傻蛋!现在打退堂鼓还不晚。妈哪儿去啦?”他说,只见他忽然一惊,看到特莱得不在眼前,同时把铃儿上的绳子都拉折了。“在自己家里,出这样事儿,可真太妙了!”
“希坡太太在这儿哪,先生,”特莱得说,只见他同着那位宝贝儿儿子的宝贝儿母亲来了。“我很冒昧,已经擅自把我自己介绍给她了。”
“你是什么东西,在这儿混介绍自己?”乌利亚反唇相讥说,“你想在这儿干什么?”
“我是维克菲先生的代表和朋友,先生,”特莱得安详稳定、有条不紊地说。“我口袋里有他给我的一份全权委任状,替他办理一切事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