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个时期,我在我姨婆多佛的家里暂时寄寓——不论怎么样,得寄寓到我那本书写完了的时候,那总得好几个月——我在那儿,坐在窗户里面,不声不响地从事写作;我在那所房子里首次得到荫庇的时候,就是从那个窗户,看到海上月光荡漾。
我原先的打算是,只有遇到我这本记叙偶然有和我的小说发生关联的时候,我才提到小说,现在要实行这种打算,所以我不说我在写小说那方面,都有些什么期望、什么欢乐,怎么焦心、怎么得意。我以最大的专诚对写小说尽心,把心灵上一切的力量都用在写小说上面,这是我已经说过了的。如果说,我写出来的那几本小说,有任何价值,那别的方面不必我说,这几本小说自然也会表现出来。要不是这样,那我写出来的东西,就不会有多少好处,没写出来的,更无人过问了。
我有的时候,到伦敦去一下,在那儿的人山人海中间混迹厕身,再不就和特莱得对事务性的问题商议讨论。特莱得本来在我出国的期间,就以他那最清楚的头脑,帮了我不少的忙了;我在世路方面,正蒸蒸日上。我既是有了个臭名儿:于是就有我并不认识的人,开始给我写了大量的信——这些信绝大部分都是言之无物的,因而也是极难答复的——所以我就同意特莱得的提议,把我的名字,用颜色写在他的门上。在那儿,那位专管那一片儿而忠于所事的邮差给我投递了得以斛计的信;在那儿,过些日子,我就得费力费时地把这些信过一遍,像一个不拿薪俸的内政大臣一样。
在那些永远埋伏在博士公堂近旁的无数外界人士之中,时时有的人,在这些信里面,对我令人可感地提议,说借我的名字执行民教法学家的职务(如果我把未完成而必需的步骤完成了,做了一个正式民教法学家的时候),赚得的利润分给我百分之几。不过我对于这类提议,一概拒绝;因为我早已深知,这类冒名顶替、活跃从事的民教法学家,为数不少了,同时我考虑到,博士公堂已经够坏的了,何必我来助它为虐,使它坏上加坏呢。
我的名字在特莱得的门上一下粲然出现的时候,那几个女孩子都已经回了戴芬郡了;那位顶敏锐的小伙子,整天看起来,好像并不知道有苏菲其人那样。因为苏菲只终日关在一个背旮旯的屋子里干活儿;只能看到下面一窄溜煤灰污染的天井,里面还有一个水泵;时常在楼梯上没有人声的时候,哼哼她那戴芬郡的民歌,用悦耳的歌声,把待在橱柜一般的公事房里那个敏锐的小伙子,弄得迟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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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常看到苏菲在一个习字帖里练字,而每次我一露面儿的时候,她都老是把习字帖合上,急忙把它放到抽屉里。起初的时候,我不明白那都是什么意思。但是不久,秘密就都露了馅儿了。有一天,特莱得刚冒着轻洒的雪珠,从法院回到家里,他就从书桌里拿出一张纸来,问我认为,纸上面的字写得怎么样?
“哦,别价,托姆!”苏菲喊道,她正在炉前给特莱得烤便鞋。
“我的亲爱的,”特莱得满面含笑回答说,“为什么别价哪?考坡菲,你说这笔字写得怎么样?”
“写得出乎寻常地合于文书体格,一色官本正字。我想不起我曾见过那样规矩方正的笔迹。”
“不像女人的笔迹,是不是?”特莱得说。
“女人的笔迹?”我重复说。“砖石、泥瓦才更像女人的笔迹哪。”
特莱得乐得大笑起来,告诉我,说那是苏菲的笔迹。苏菲起咒发誓地说,他不久就得有一个抄写的录事了,而她就要当那个角色。她从习字范本上学会了这一笔字;她一个钟头能抄写两开的大张——我不记得是多少张了。苏菲听到特莱得对我这样把秘密都揭穿了,觉得非常不好意思,说,“托姆”要是当上了法官,他就不会把这件事这么随便就嚷嚷出去了。“托姆”就说,不对,不论在什么情况下,他都同样要把这件事引以为荣的。
“我的亲爱的特莱得,你这位太太,真是一百分地贤惠、一百分地叫人倾倒,”苏菲笑着走开了以后,我对特莱得说。
“我的亲爱的考坡菲,她一点也不含糊,是世界上最招人疼的女孩子!你没见哪,我的考坡菲,她那样会管我这个家,那样什么都准时不误,那样懂得持家过日子,那样俭朴节省,那样有条不紊,还那样乐天知足!”
“一点不错,你夸奖她,太应该了!”我回答他说,“你真有福气。我相信,你们自己,你们互相,把你们弄成了世界上最幸福的人了。”
“我也敢说,我们是世界上两个最幸福的人,”特莱得回答我说。“不管怎么说,我都得承认,我们是世界上两个最幸福的人。哎哟哟,我看到,在这些天里,一早天还没亮,她就点着蜡烛起来了,忙忙碌碌地安排一天的生活;录事们还都没到班儿上来,就上了市场,还不管好天坏天;用最简单朴素的东西,想法做出顶呱呱的小小正餐来,又是布丁又是排的;什么东西都各有各的正常地方;她自己老那样干净利落,那样花枝招展的;晚上不管多么晚,都老陪着我坐着不睡;脾气那样柔和,又老那样给别人打气;而所有这些情况,都是为了我;所以有的时候,我简直地不相信会有这样事,考坡菲!”
他把便鞋换上了,舒服自得地把脚一伸,连对便鞋都发生了柔情,因为那是她给他烤暖了的。
“有的时候,我简直地就不相信有这样事,”特莱得说。“再说,还有我们的乐趣哪!哎哟哟,我们这些乐趣,花钱不多就能得到,但是这些乐趣可又都是十分了不起的!我们晚上的时候,在这个家里,把外面的门一关,把窗帘子一拉——窗帘子都是她亲手做的——我们上哪儿还能找到更舒服严密的地方?天气好的时候,我们晚上到外面去散步,那我们在大街上就能看到好多好多开心的事儿。我们往珠宝商店那些闪闪发光的橱窗里瞧,看到有钻石眼睛的蟒蛇,盘在白缎里子的盒子里,我就指给苏菲看,说我要是买得起这种玩意儿的时候,我要送她哪一个;苏菲就把金表指给我看,说她要是买得起的时候,她都要送我哪一块(金表都装着保险壳,镶着宝石,外壳上是机器旋的浪纹花样,还装着卧轮卡子,还有这个那个的)。我们指出那些匙子、叉子、夹鱼的刀子、抹黄油的刀子、夹糖的钳子来,说,我们两个要是都买得起,我们都挑哪些。跟着,我们溜达到广场、大街,看到出租的房子,有的时候,我就抬头看那房子,说,我要是做了法官,那所房子住着行不行,跟着我们就把那所房子都分派了——哪个屋子我们自己住,哪几个给那几个女孩子住,等等等等;于是我们最后按照我们自己的意思,说这所房子住着行,或是不行,看情况而定。有的时候,我们买半价票,到池座后排去看戏——据我看起来,那儿就凭那么俩钱儿,连气味都够便宜的——我们在那儿,尽情尽兴地赏识戏剧,苏菲对于戏里的每一句话都相信是真的,我也同样相信是真的。回家的时候,路上我们也许在食品店里买点儿什么,再不就在鱼摊上买一个小小的龙虾,拿回家去,做一顿豪华的晚餐;一面吃着,一面聊天儿,谈我们所看到的种种。我说,考坡菲,我要是当了大法官,那我们就不能做这些事了,这你是知道的。”
“不管你当了什么,我的亲爱的特莱得,”我心里想,“你都要做些令人快活、叫人喜欢的事儿。”跟着我高声说,“我说,特莱得,我想你现在不画骷髅啦吧?”
“说真个的,”特莱得回答我说,一面又大笑,又红脸,“我的亲爱的考坡菲,我不能完全否认,说我没画过。因为,前几天,有一次,我坐在国王法席法庭里后面一排,手里拿着笔,我的脑子里,忽然想起一个念头来,说我得试试我过去会的那桩玩意儿,现在是不是还没忘。我恐怕我在书桌的牙子上,画了一个骷髅,还戴着假发。”
我们都痛快淋漓地哈哈大笑,笑完了,特莱得结束这段笑谈,又微微含笑看着炉火,用他那种宽厚恕人的态度说,“唉,老克里克呀!”
“我这儿收到那个老——流氓一封信,”我说,因为,冲着他揍特莱得那个劲儿,越是我看到特莱得那样随便地就宽恕了他,我就越不宽恕他。
“校长克里克来的信?”特莱得喊着说。“不会吧!”
“有些人,看到我越来越出名,越来越得意,叫我吸引得都朝着我来了,他们还发现,他们原来一直都对我挂心系怀。在这些人里面,毫不含糊就有克里克其人。他现在不当校长了,特莱得。他不干那一行了。他做了米得勒塞〔1〕的治安法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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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本来认为,特莱得听到这个话,一定会觉得意想不到,但是他却一点也没有意想不到的表示。
“他怎么当上米得勒塞的治安法官的,你想得出来吗?”我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