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 二

发布时间: 2019-12-04 04:34:5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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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时期他最愉快的记忆是关于一个羞怯的姑娘的,她几乎还是个小女孩,颤抖着请求他为自己刚刚收到的一封无法拒绝的信写一封回信。弗洛伦蒂诺·阿里萨认出那封信正是自己前一天下午写的。于是,他依照姑娘的情感和年龄,回了一封风格迥然不同的信,甚至笔迹也像出自这位姑娘之手,因为他会根据每个人的性格,为不同的情况模仿出一种字体来。他写信时,一直幻想着如果费尔明娜·达萨像这个无助的小姑娘爱她的追求者一样爱他,会给他回一封怎样的信。自然,两天后,他又不得不为这位情郎写回信,用他早在第一封信中就定下的笔迹、风格和爱情的类型。就这样,他最终陷入了自己给自己写信的狂热之中。不到一个月,姑娘和小伙子分别来向他道谢,因为他在男孩信中提出的建议在姑娘的回信中被热情地接受了:他们就要结婚了。

直到他们有了第一个孩子,才在一次偶然的谈话中发现,原来两人的信是同一位代笔先生所写。于是,他们头一次一起来到了门廊下,请求他做他们孩子的教父。看到自己梦想的明证,弗洛伦蒂诺·阿里萨极为兴奋,百忙中挤出时间写了一本《恋人指南》,比一直在门廊里卖二十生太伏且已经被半城人背得滚瓜烂熟的那一本更富有诗意,内容也更广泛。他把想象中费尔明娜·达萨和他遇到的各种情况排列成序,为每种情况都写了无数封信件作范例,包含各类他觉得可能的去信和回信。最后,他共写了一千多封,分为三卷,每卷都是科瓦鲁维亚斯的字典那样的大部头。但城中没有一个印刷商肯冒险出版它。他只好将它们束之高阁,和过去的一些手稿堆在一起,因为特兰西多·阿里萨断然拒绝从地下挖出她的罐子,把一生的积蓄浪费在一次出版书稿的疯狂举动上。若干年后,当弗洛伦蒂诺·阿里萨终于自己有钱出版这部书时,又费了很大努力才接受了这些情书已经过时的现实。

当弗洛伦蒂诺·阿里萨在加勒比河运公司迈出了最初几步并在“代笔人门廊”为人免费写信时,他年轻时的朋友确信他们已在慢慢地失去他,再也回不到过去了。的确如此。当初他从河上旅行回来,还去见了一些朋友,希望借此减轻对费尔明娜·达萨的思念。他和他们一起去打台球,参加了最后几次舞会,偶尔还甘愿做姑娘们争抢的对象,并做所有他觉得有助于让他回到从前的事。后来,莱昂十二叔叔聘他为公司职员,他便开始和办公室同事一起在商业俱乐部玩多米诺骨牌。等到他和他们只聊河运公司里的事,且从不提公司全称,而用缩写字母CFC指代时,他们开始把他视作自己人。他甚至连饮食习惯都改变了。之前,他对餐桌上的事并不在意,也毫无规律可言,但自那时起,他的饮食开始每日相同,且极为节俭,直到他人生最后的日子:早餐是一大杯苦咖啡,午餐是一块炖鱼配白米饭,睡觉前再喝一杯咖啡加牛奶,配一块奶酪。他随时随地、不分场合地喝苦咖啡,一天甚至能喝上三十小杯。那是原油似的汤剂,他喜欢亲自煮,总是装在一只保温瓶里,放在伸手可及的地方。他变成了另外一个人:虽然他抱着坚定的决心,也付出了热切的努力,想回到遭受爱情致命打击前的那个他,但事与愿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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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实是,他再也不可能回到从前了。重新赢得费尔明娜·达萨的芳心成了他生活中唯一的目标。他坚信自己早晚能夺回她,于是说服特兰西多·阿里萨继续修缮房屋,以便随时在奇迹发生时迎接她的到来。与对出版《恋人指南》这一提议的反应不同,特兰西多·阿里萨在这件事上甚至超前一步:她当即买下房子,开始全面翻新。原来的卧室变成了一间会客厅,又在二层建起了一间供小两口使用的卧室,以及一个为两人将来的孩子准备的房间,两间房都宽敞明亮。在以前烟草厂房的位置,建起了一个很大的花园,里面种了各个品种的玫瑰,全是弗洛伦蒂诺·阿里萨利用清晨的空闲亲自栽种的。弗洛伦蒂诺·阿里萨曾经住的店铺里间永久地保持了原貌,吊床仍旧挂在那儿,写字台上乱七八糟地堆满了书,而他却已搬到二层预备做婚房的那个房间去了。那是整座房子中最宽敞、最凉爽的一间,阳台建在了屋内,晚上海风轻拂,空气中飘着玫瑰园的馨香,坐在那里惬意无比,但同时,这间屋也最符合弗洛伦蒂诺·阿里萨特拉普派修道士式的清苦生活。用生石灰抹的墙壁光秃而粗糙,家具不过是一张苦役犯式的床,一个床头柜,上面放了支插在瓶口的蜡烛,还有一个陈旧的衣柜和一个放着水舀和脸盆的盆架。

房屋修缮持续了将近三年,恰与本城的重建工作步调一致。城市迅速复兴,因为河运和贸易往来正处于鼎盛期,在殖民时期,正是这两个因素维持着这座城市的繁荣,让它在两个多世纪里成为美洲的门户。但也是在这段日子,特兰西多·阿里萨的不治之症表现出最初的征兆。老主顾们每到她的杂货铺来,一次比一次衰老,一次比一次干瘪,也越来越令人难以捉摸。她跟她们打了半辈子交道,竟然认不出她们来,或者常常把一个人的事和另一个人的搞混了。这种问题对于做她这类生意的人来说是非常严重的,因为为了维护双方的名誉,她们从不签字据,一句口头承诺即是保证。起先,她以为是自己的耳朵聋了,但很快便证实是记忆从她年久失修的身体中溜走了。于是,她清算了她的典当生意,罐子里的财富足够完成房屋修缮并添置家具,此外还能剩下很多件全城最贵重的古老首饰,它们的主人根本无力赎回。

那时,弗洛伦蒂诺·阿里萨要同时兼顾许多事务,但这并没有减弱他越来越频繁地窃玉偷香的热情。和拿撒勒寡妇那段飘忽不定的经历为他打开了街头爱情之门。此后的很多年,他都一直在猎捕夜间的孤鸟,幻想能减轻费尔明娜·达萨之痛。但到后来,他已说不清这绝望的通奸习惯到底是出于内心需要,还是单纯的身体恶习。他去小旅馆的次数越来越少,不只因为他的兴趣改变了方向,而且他不愿让熟人看到,他已远不是当初那个温顺而纯真的少年了。然而,有三次在情急之下,他借助了一种古远年代惯用的简单手法:把害怕被人认出的女友化装成男人,然后装作打算整晚狂欢的人傲慢地走进小旅馆。但至少有两次都被不少人发现,他和那位所谓的男同伴没有去酒吧间,而是进了一个房间。于是,弗洛伦蒂诺·阿里萨那本来已经相当糟糕的名声经历了致命一击。最后他干脆就不再去了。只有极少的几次,他又重游故地,并不是为了及时行乐,而是恰恰相反:为了寻找一个避难所,从荒淫无度中恢复过来。

他这么做绝对是有道理的。下午五点左右,刚一离开办公室,他便像鹰捉小鸡一样展开猎捕行动。起初,无论夜晚带给他什么,他都满足。公园中的女仆,市场上的黑女人,海滩上风情万种的淑女,新奥尔良船上的外国妞儿,他照单全收。他把她们带到防波堤上,从日落开始,半城人都在那里做着同样的事。他把她们带到所有能干那种事的地方,有时连没法干的地方也去:有不少次,他都不得不急匆匆地钻进某个漆黑的门洞,躲在门后尽力做着他所要做的事。

灯塔一直是个幸福的避风港。当他刚刚迈入暮年,生活中的一切都已安定时,他还时常怀念它,因为那里的确是个让人享受欢愉的好地方,尤其是在晚上。他总觉得,自己偷欢的情景会通过灯塔的每一次闪烁传到航海者那里去。所以,他继续到灯塔去,比去其他任何地方的次数都多。那位看灯塔的朋友总是很高兴地接待他,满脸的忠厚老实,这对那些惊慌的小鸟来说是最好的镇定剂。灯塔下面有一座房子,紧挨着在峭壁上撞得粉碎的咆哮的海浪,在那儿做·爱,爱·欲更加浓烈,因为仿佛遭遇了海难。但弗洛伦蒂诺·阿里萨更喜欢待在灯塔,破晓时分,从那里可以隐约看见整座城市,海上渔船那一串串的灯火,甚至还有远处的沼泽。

在那段时期,他形成了关于女人的身体和她们爱的能力之间关系的相当粗浅的理论。他不相信外表性感的那类,看上去能生吞一只短吻鳄的女人,通常在床上是最被动的。恰恰相反,他喜欢瘦得皮包骨的小青蛙似的女人,走在街上甚至没有人愿意费力气回头看她们一眼,仿佛脱掉衣服后就什么也不剩了,一碰之下,那骨头还咯吱作响得让人可怜,然而,她们却能让最爱吹嘘床上功夫的男人自愧不如。他记下这些尚不成熟的观点,准备为《恋人指南》写一卷实用增订本,但奥森西娅·桑坦德尔的出现使这个计划遭受了和之前的出版打算同样的命运。这个女人用她那老狗一样的智慧,将他上下左右结结实实地调·教了一番,让他彻头彻尾地重生了一次,同时,也击碎了他那些精妙绝伦的理论,给他上了一堂唯一该上的爱之课——谁也别妄图当生活的老师。

奥森西娅·桑坦德尔曾有一段长达二十年的普普通通的婚姻,育有三个子女,而后,子女又结婚生了子女,所以她自夸是全城最享清福的祖母。始终没人能弄清楚,究竟是她抛弃了丈夫,还是丈夫抛弃了她,抑或是两人同时抛弃了对方。总之,他和一直以来的情人住在一起,而她也终于感到了自由,可以大白天从前门,而非以往那样晚上从后门接待内河船长罗森多·德拉罗萨了。正是这位船长,想都没想,就把弗洛伦蒂诺·阿里萨带到了她家。

船长是带他去吃午饭的。此外,还带去了一瓶家酿的烧酒和各种质量上乘的配料,足以做一锅史诗般的炖杂烩——只有用家养的鸡、脆骨肉、垃圾堆里养的猪,以及河边村落里种的菜豆和蔬菜,才能做出这道大菜。然而一开始,弗洛伦蒂诺·阿里萨既没有对美味的菜肴动心,也没有对风韵犹存的女主人表现出多大热情,而是对她家漂亮的房子欣赏有加。他喜欢这幢房子,它明亮凉爽,有四扇大窗面朝大海,还能远眺古城的全貌。他也喜欢那些琳琅满目、光彩照人的陈设,全都是罗森多·德拉罗萨船长每次出海时带回来的各式精美的手工艺品,多得连再放一件的地方也没有了,让客厅看上去既神秘复杂又精致无比。朝海的露台上,一只马来西亚白鹦鹉站在只属于自己的铁环上,羽毛白得令人难以置信,它摆出一副沉思的样子,带给人无限的思考——这是弗洛伦蒂诺·阿里萨见过的最美的动物。

看见客人兴奋,罗森多·德拉罗萨船长也高兴不已,细细讲述了每件东西的来历。他一边讲,一边喝着烧酒,虽是小口小口地啜,却没有停过。他看上去仿佛钢筋水泥做成的:身形巨大,除了脑壳是光的,全身上下都是毛,髭须像把粗刷子,声音像绞盘一样,除了他不会再有第二个人有这样的嗓音,而他的待客礼节却又是极周到的。不过,没有任何人的身体能顶得住他那种喝酒方式。还没上餐桌,他就已经喝掉半瓶酒了。终于,他趴倒在放杯子和酒瓶的托盘上,发出一声长长的爆炸般的轰响。奥森西娅·桑坦德尔只好请求弗洛伦蒂诺·阿里萨帮忙把这头搁浅的鲸鱼毫无生气的身体拖到床上去,并给睡着了的他脱去衣服。之后,两人感谢彼此星辰的交会所带来的灵感火花,在隔壁房间脱掉了衣服,没有商量,没有暗示,甚至也没有谁提议,并且在此后的七年里,每当船长出海,两人一有机会便继续如此脱衣服。没有丝毫被发现的危险,因为船长有一个优秀海员的习惯,即到港之时,哪怕是黎明,也要拉响船上的汽笛,先用三声长鸣通知妻子和九个孩子,再用两声短促而忧伤的笛声知会情人。

奥森西娅·桑坦德尔已年近五十,看起来也绝不会小于这个年纪,但她对爱有一种独特的本能,任何民间或科学的理论都不能干扰它。弗洛伦蒂诺·阿里萨通过轮船行程表就知道什么时候能去拜访她,他从不事先通知,想去的时候便去,不管白天黑夜,而没一次她不是在等他。每次她给他开门,都是像母亲把她一直养到七岁时的那个样子:全身赤·裸,只在头上用薄纱系着一个蝴蝶结。在脱掉他的衣服之前,她不会让弗洛伦蒂诺·阿里萨再往前踏一步,因为她一直认为家里有个穿着衣服的男人是不吉利的。这也是她和罗森多·德拉罗萨船长常常发生分歧的原因:船长迷信地认为光着身子抽烟会招致厄运,所以有时宁可推迟做·爱,也不愿熄灭他那支不可或缺的古巴雪茄。相反,弗洛伦蒂诺·阿里萨却十分迷恋裸·体的魅力。刚一关上门,甚至都不给他问候的时间,也不等他摘掉帽子和眼镜,她便带着真诚的喜悦,为他脱去衣服,一边脱一边吻他,同时也让他一连串地亲吻她。她为他自下而上解开扣子,先是裤子的门襟,每解一颗扣便吻他一下,然后是腰带上的卡子,最后是背心和衬衫的扣子,直至他看上去就像一条被活生生开了膛的鱼。接着,她让他在客厅里坐下,为他脱掉靴子,从裤腿处将裤子和里面的衬裤一同拉到脚踝,最后,松开他腿肚子上的松紧袜带,为他褪下长袜。这时,弗洛伦蒂诺·阿里萨停止吻她,也不让她亲吻自己,而是着手进行这套精准仪式中他所唯一负责的部分:从背心的扣眼上取下怀表,再摘下眼镜,然后把两样东西一起放进靴子,以确保不会落在这里。在别人家脱光衣服时,他总是这么谨慎行事,从不疏漏。

他刚一做完这些,她便从不给他留下一丁点儿多余的时间,立刻就在她为他脱去裤子的沙发上向他发起进攻,只有很少几次是在床上。她钻到他身子下面,将他完全地占为己有。她封闭在自我的世界里,闭着眼在身体内部的绝对黑暗中探寻,一会儿往这边进,一会儿往那边退,不断纠正那看不见的方向,尝试开辟一条更为强烈的途径,寻找另一种方式,以免迷失在腹内流出的黏稠泥沼之中。她用一种难懂的家乡话像牛虻一样发出嗡嗡的声响,自问自答着哪里才是黑暗中只有她自己知晓、也只被她自己所渴求的那个地方。最终,她独自一人先迫不及待地屈服了,坠入自己的深渊,伴随着一声大获全胜的喜悦的爆炸,震动了整个世界。弗洛伦蒂诺·阿里萨精疲力竭,兴犹未尽,漂浮在两人汗水形成的水洼之中,觉得自己不过是别人享乐的工具而已。他说:“你对我不过就像在众多男人中又加上一个罢了。”她淫荡地放声大笑,说:“恰恰相反:是众多男人中又少了一个。”他顿时觉得她怀着吝啬的贪婪,想把一切都据为己有,于是,一股傲气涌上心头,他从她家走了出来,决心不再回去。但很快,带着午夜孤独中可怕的清醒,他无缘无故地又醒悟过来,回想起奥森西娅·桑坦德尔那自我陶醉的爱·欲,他豁然明白了事情的本来面目:这是一个幸福的陷阱,他既厌恶又渴望,但总之,他逃不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