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萧一路飞奔,不时可见二人所留痕迹,树折石裂,宛如飓风扫过。梁萧触目惊心,自忖即便寻上萧千绝,也必死无疑。他想到此处,胸中腾起一股悲壮之气,明知此去凶多吉少,足下也不稍停。
向西南追了半夜,仍未追及,那两人足迹又甚为浅淡,梁萧追到次日凌晨,竟然失了线索。他四方搜寻一阵,也没半点蛛丝马迹,那两个大活人便似凭空消失了一般。
梁萧不死心,继续前行,经过几处村镇,却不见一个活人,满地惟见折枪断弓、尸首散落。那尸首多为宋元军士,可也有不少寻常百姓,其状惨不可言。
梁萧惊疑不定,奔行百里,终遇上一群宋人百姓,一问才知有几支元军偏师到过此地,屡与宋军遭遇。众百姓害怕乱军劫掠,纷纷弃了故园,逃难去了。
梁萧见这些宋人个个衣衫槛褛,蓬头垢面,神色凄惶不胜。再联想到一路所见,顿时悔意大生。
当初他盟誓灭宋,绝对未曾料到这一仗仗打下来,竟会令百姓落得这般地步,与早先所想全然不同!目睹襄阳城内惨状后,他便已生后悔,仍然随军战至今日,全因伯颜一统天下再无战争的豪言壮语。可这一路征战下来,梁萧目睹杀戮之惨,内心无时无刻不在煎熬之中。
这一晚瞧见千村荒芜、万户流离的惨景,悔恨之余,又觉心神恍惚:“如此下去,不知还会死多少人,牵累多少百姓?或许真如兰娅说的,即便这一战之后,永世太平,可我的灵魂却永远不得安宁了。”
梁萧怔立良久,醒转时,那群百姓早已去得远了。他望着众人背影,心中如被毒蛇噬咬,痛苦难当:“萧千绝害我父亡母逸,流离失所,而今我又害得这些百姓失去家园、流离失所,如此看来,我与萧千绝又有何分别?”
他此次不顾性命赶来,只为复仇,但一念及此,又觉意兴阑珊,报仇之念大减,昏沉沉只顾前行,一时也不知走了多远,更不知走向何方。
夜深时,梁萧只觉双腿如灌铅水,疲惫不堪,坐倒在一棵大树下,望着远处村镇,黑森森、冷幽幽,形同地狱。倏忽狂风凄厉,刮得枝叶哗哗作响,便似人马哀哭一般。
梁萧心力交瘁,迷糊睡了一阵。到寅卯交接时,他忽被一阵怪笑惊醒。那笑声尖细高昂,夹杂着咝咝异响。梁萧惊觉爬起,那笑声却又一歇,四野重回阒寂。
梁萧望向笑声起处,只觉漆黑一团,半分光亮也无,心中微生寒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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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循声走了十多里,忽见前方房屋俨然,乃是一座村庄。此时天色将明,隐约可见村子后山影崔巍,倚天而出。梁萧不知这一路走来,已近黄山地界。
走近时,忽见村子前横七竖八躺了十来具元军尸首。梁萧抢上,蹲身扯开一人衣衫,只见他胸口有一团黑印,便似一只极阴沉的眸子,死死盯来。梁萧心头打了个突,细看时,发觉那士兵浑身奇软如棉,三百多根骨骼节节寸断,竟无一根完整。
梁萧大为惊疑,猜想这元军兵士当是被人一拳震毙,全身骨骼被拳劲波及,统统碎裂。倘若如此,这凶手拳劲之霸道狠毒,端的闻所未闻。他再看其他兵士,均是胸有拳印,骨骼尽碎。
梁萧沉吟半晌,挖了个坑,将这些人就地埋了,才起身进入村内。他猜想那凶手或在镇中,当下蓄满内劲,每走一步,均默察周边动静。但走了一程,却见村中户户门窗大开,户内却无一人。
此时天色将明未明,气寒风冷,厉风穿窗越户,凄凄惨惨,犹如百鬼夜哭。梁萧纵然胆大,但一想到那凶人在侧,也觉心跳加剧。猛然间,只听“砰”的一声大响,梁萧失声喝道:“是谁?”斜眼一瞥,却见一扇木门在风中“咯吱”摇晃,蓦然风势再紧,那门扇又“砰”的一声,打在框上。
梁萧松了口气,转眼间,却见那门扇一合一开之间,似有人影闪动。梁萧心头一凛,飞身纵起,穿门而入。但室内空空,并无一人。正觉奇怪,忽见地上有一道长长的人影,敢情是晨光初放,竟将人影自窗外投入室内。
梁萧破窗而出,只见前方大街上一字站了六人,胸背相连,垂手而立。
梁萧见那六人均是元军装束,双眉一挑,叫道:“你们是谁的部下?”那六人却如痴了一般,动也不动。梁萧心中奇怪,走上前去,一拍最后那人肩头,只听“噗”的一声,六人如牌九一般,向前倾倒,叠在一起。梁萧大惊,细看时,只见那六名军士吐舌瞪眼,显已气绝多时了。
梁萧俯身细看,只见六人并非如村外元军一般,骨骼尽断,身上也无明显伤痕,只是最末一人断了右手小指,第五人则断了左手小指。梁萧看到第四人时,耗时良久,才发觉他左足小趾已断。第三人则断了右足小趾。第二人最奇,头发节节寸断,除此再无损伤。梁萧惊疑不定,再看第一人时,却见那人骨骼头发均然无损,他略一沉思,撕开那兵士的衣甲,果见那人胸口有一团漆黑拳印。
梁萧思索良久,心中忽地闪过一个念头,不由惊咦一声。他出声未毕,只听有人冷笑道:“瞧出来了么?”梁萧大骇,抬眼一瞧,只见丈外肃然立着一人,衣着懒散,气派潇洒。
梁萧瞠目道:“公羊先生。”略一迟疑,又道,“这些人都是你杀的?”
公羊羽冷哼一声,道:“此等无名小卒,杀之徒然污了手脚。”他上下打量梁萧,嘿然道:“你若想死,老夫倒乐意成全。”梁萧微微苦笑,道:“萧千绝呢?”公羊羽淡然道:“他遇上故交,正亲热呢。”
梁萧见公羊羽突然现身,委实诡异至极。又听他含糊其词,更觉疑惑:“此处发生了什么事?”公羊羽瞧他一眼,哈哈笑道:“你这小子自身难保,还有心管别人的闲事?”梁萧面皮一热:“就算我罪该万死,云殊就没犯有过失么?”
公羊羽浓眉一蹙,目中寒光闪过。梁萧摆手道:“先生且慢动手,这六人与我同袍从军,所谓人死怨消,先生且容我将他们埋葬,再斗不晚。”说罢自顾自拔出剑来,就地挖了个坑,将六人掩埋。
公羊羽从旁瞧了片刻,冷声道:“他们死了有你埋葬,却不知你死了之后,又有谁埋?”梁萧听得这话,想起自己从军以来,征战频频,尸积如山,血流成河。千万将士在战场上倒下,变成一具具无名尸首。自己活到今日,实属万幸。
他一时心生凄凉,叹道:“人生百年,莫不有死,死后埋与不埋,又有什么分别?难道来年先生弃世之日,也能料到谁来埋葬自己么?”
公羊羽寻思自己抛妻弃子,身边再无亲人。恐怕百年之后,也落得个遗骨荒山,无人掩埋的结局,想到此处心中一惨,默然半晌,道:“好,瞧你父亲面上,待你死后,老夫亲手让你入土为安。”
梁萧心中百味杂陈。他此来本想与公羊羽辩驳一番,但这一路行来,目睹战祸之惨,悔恨交加。他既觉自己罪孽深重,论理之心便荡然无存,只想着:“今日死于他手,也算莫大解脱,可惜爹爹的大仇未报,妈妈去向不明,我束手待毙,岂非天大的不孝?”
谁知公羊羽却被他一席话勾起生平憾事,沉思道:“天机宫我是不能回了,一子一女名有实无,百年之后,恐怕也无人为我添香祭奠。唉,梁文靖那孩子本是好的,可恨死在老怪物手里,这个仇我定要替他报的。不过他只得这一个儿子,倘若死了,岂不绝后?”早先他听说梁萧攻宋之举,勃然大怒下,只想一杀了之,此时却又犹疑不决起来。
梁萧见他拈须沉吟,久久不语,正觉奇怪,忽听公羊羽缓缓道:“小子,你可知道,这镇中六人是怎么死的?”梁萧略一迟疑,应声道:“是被人一拳震毙。但为何第二人断发,后面四人断了手指、脚趾,却叫人想不明白。”
“这正是那人的厉害之处。若一拳将六人骨骼震散,原也不难。难得的是他拳劲所及,只伤指骨头发,并不波及其他肌骨。内力之妙,可谓随心所欲了。”
梁萧心头一凛:“可是萧千绝么?”公羊羽冷笑道:“萧老怪若要杀人,双掌所至,千军辟易,何必玩这些花活?这门武功出白天竺,梵文名为‘湿婆军荼利’,湿婆是婆罗门教破坏之神,军荼利则是‘瑜伽术’里对内力的称谓,也有蛇的意思,是以这内功便是‘破坏神之蛇’。此功大成之后,内劲犹如千百毒蛇,游走于敌手体内,是伤心碎骨,还是摧肝断肠,全凭修炼者的心意。”
梁萧道:“这般看来,那人已然大成了。”公羊羽道:“不错。”梁萧双眉一挑道:“他叫什么名字?”公羊羽瞥他一眼,嘿笑道:“你这娃儿死到临头,问题却不少。”粱萧脸一热,扬声道:“谁叫先生老不动手,尽说这些不相干的话?”
公羊羽望着他,暗叹道:“我若一心杀你,何必废话。唉,但眼下老夫委实硬不起这个心肠,须得叫你惹我生气,再动手不迟。”当下试探道,“这人内功如此高明,你很佩服么?”
他心忖修炼这“破坏神之蛇”的人乃是大奸大恶之徒,梁萧只消答一个“是”字,自己必然大怒,立马就能取他性命。故而话一出口,便目不转晴盯着粱萧双唇。
梁萧一皱眉,摇头道:“天下间让我佩服的不过四人,此人决不在其内。”公羊羽大失所望,随口问道:“哦,是哪四人?”
“其中之一是位大和尚,他义气冲天,敢作敢当。梁萧佩服的人中,他算第四。”
“你说的是九如和尚?”
“先生也认得他?”
公羊羽冷哼一声,答非所问道:“那么第二人呢?”却听梁萧道:“第二人却是了情道长。至于为何,也不消说了。”公羊羽听得连连点头,笑道:“这个自然,她排第一对不对?”梁萧摇头道:“她排第三。”公羊羽面色一沉,心道:“我倒要瞧瞧谁排在她前头。”
却听梁萧又道:“我第二佩服的是一位小姑娘。”公羊羽眉头大皱,心道:“一个小女娃儿,焉能与慧心比肩?”想着怒哼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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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听梁萧叹道:“这位小姑娘身患不治之症,却不自暴自弃,乐于助人,若然无她相助,便无梁萧今日。”公羊羽听到这里,神色略缓,微微点头。只听粱萧又道:“至于梁萧最佩服的人,却是个大元的官儿。”公羊羽眼中精光一闪,劲透双手。
梁萧续道:“此人姓郭名守敬,他一心兴修水利,精研历法,成就千秋之功,遗惠百世之民,故而梁萧佩服的人中,他算第一。”
公羊羽听到此处,怒气渐平,点头道:“若真如你所说,此人无论在元在宋,均是叫人钦佩。”他嘴里如此说,但梁萧佩服者中竟无自己,心头总有些不是滋味。
忽听梁萧道:“先生的武功才智梁萧都是极钦佩的,可惜先生抛妻弃子,不顾亲情,却又叫粱萧不太佩服了。”
公羊羽勃然大怒,但转念一想,若然因此杀了梁萧,岂不自显心虚,便将一腔怒火生生压下,冷笑道:“你小娃儿乳臭未干,又懂什么。”心中却想着:“这小子狡猾无比,莫非已瞧出老夫心思,装模作样,叫我寻不着把柄。”转念又想,“我何必自己动手,叫他乖乖自尽,岂不更好了。”
他沉吟一会儿,忽道:“小子,你随我来。”说罢转身就走,梁萧只得举步跟上。
公羊羽来到村头一株苍松下。此时天光已白,四野亮堂。他一掌击在松树树干上,松针顿如下雨一般,簌簌而落。公羊羽大袖一扬,袖间似有无穷吸力,那千百松针顿时聚成一线,收人他大袖之中。
公羊羽收完松针,说道:“小子,我若出手杀你,未免胜之不武。石公山上,你我赌约未竟,而今不妨续上一续。”
梁萧双眉一挑,只见公羊羽大袖再挥,袖间松针嗖嗖射在黄泥地上,少顷便摆成一个图形,似方非方、似圆非圆。
公羊羽问道:“你认得么?”粱萧神色微变:“认得,这是天地玄黄阵,莫非宋军阵势,却是出于先生手笔。”
公羊羽淡淡一笑,不置可否道:“你在石公山顶大放厥词,说什么‘此阵囊括天地,吞吐日月,御千万之兵如拈一芥’,想必也有点儿见识。如今我这阵图之中,一枚松针便算一个军士,你若破得此阵,我便饶你不死,你若败了,便自己抹脖子了账。”
梁萧审视那阵势半晌,摇头道:“可惜我没有收发松针的本事,如何与先生比斗?”公羊羽笑道:“这个不难,以你眼下修为,我说一说,你便会了。”
他心想梁萧难逃一死,无须藏私,便拈起一枚松针道:“我这法子叫做‘碧微箭’,以碧针为箭,内力为弓,将这松针射出便是。”他见梁萧神色疑惑,便道:“不明白么?我且问你,弓能射箭,却是因何?”
梁萧精于骑射,深明弓箭特性,便道:“弓背刚硬,弓弦柔韧。只消左手紧握弓背,右手拉开弓弦,便能将箭射出。”
“不错,一张弓里有刚有柔,你的内力可有刚柔之分?”
梁萧恍然道:“先生之意,是以刚劲为弧,柔劲为弦,松针为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