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一早,打发两个女孩上学出门后,明兰才吩咐开早饭。年轻母亲的清晨是很忙碌的,可因昨夜父母忙着妖精打架,小肉团子等了半天,发觉无人来理睬自己,鼓着小肚皮生了气,和乳母闹了大半夜还不肯睡,是以这会儿反而睡的熟。
乍然早晨空闲,明兰百无聊赖,咬着羹匙,拿筷子把面前的酥炸软糕戳成了蜂窝,面前的粥碗都微微发凉了,她还没吃完。此时外头来报来客了,明兰这才醒神,赶紧起身。
“……真是稀客,五姐姐,可盼着你来了;快来坐下,大姐姐常来的,就别客气了。”
明兰讶然望着眼前簇然一新的如兰,甫是初冬时分,寒意尚不显,她却已穿上大红百蝶穿花的银鼠缎袄,繁复的双翅凤髻上压着一枚大大的嵌红宝累丝赤金钗,耳畔是咣当叮咚的醉绿翡翠珰,腕子上挂着一对重重的嵌珠大金镯,一时间,满室俱是她的珠光在晃动。
晃过神来,明兰赶紧吩咐丫鬟们去取贡茶来待客。
如兰轻嘟着嘴:“你是金贵的侯夫人,不敢叫你上我那草窝,只好自己来了。”明兰一挑眉,含笑道:“上回不是你叫我少上你那儿么?说是省的和你婆婆妯娌打麻烦。”如兰反应迅速不减当年:“人家客气几句,你倒当真了,在这儿拿话堵我呢。”明兰毫不客气:“你拉倒罢,你那会儿可赌着咒说是当真的。”姐妹俩过招,十分熟稔。
华兰赶紧出来制止:“都给我打住,这还没坐下呢,就斗上嘴了!你们多大了,都是当娘的人了,还跟丫头时似的。”她转头向如兰身后的一个年轻媳妇子道,“喜鹊,赶紧的,把贵姐儿抱来教她六姨母瞧瞧……那边的,丹橘也别愣着了,赶紧叫人把团哥儿抱来。哦哟,可怜见的,这小表姐弟俩还没见过呢。”
如兰这才不情不愿的坐下,指着喜鹊把孩子抱过来,明兰笑笑也坐下了。
比起华兰,如兰几乎不曾登过顾府的门,上她家做客吧,她嫌自家宅子简陋,就怕被比较,不愿明兰多去;可邀她来澄园吧,看着侯府堂皇的气派,富贵的摆设,她又心头不适,嗓子眼冒酸气——很微妙纠结的心态咩。
喜鹊从身后的婆子怀里接过孩子,那小女孩颇有几分脾气,大声道:“我自己走。”喜鹊笑吟吟的扶着她走过来,只见她晃晃悠悠的挪着,啪啪小鸭子似的,走的虽有些歪,但步子还稳当,难得的是乍见许多生人,也不怕不羞,落落大方。
今日如兰携女上门,明兰本无准备,一边笑着,一边朝朝丹橘打眼色;丹橘会意,去屋里寻了个簇新的明红荷包,往里头装了枚温润名贵的白玉蟾,想了想,又拿了串小小的金锞子,拿个海棠填漆的小盘子捧着,去了外头。
此时,明兰已抱着小女孩坐到小杌子上,正温和的问话:“你长的真好看,叫什么名字呀?”小女孩生的眉清目秀,小脸白皙粉嫩,眉心点着红豆大小的朱砂记,端正的坐在小凳子上,便如泥娃娃般可爱,只听她口齿清楚道:“我叫贵姐儿。”
明兰摸摸她吹弹可破的小脸,接过丹橘捧上来的东西,和蔼道:“这是给你顽的。”小女孩乖巧的转头,歪着脑袋去看她母亲,见如兰点点头,才伸出一对白玉般的小手接过,憨憨道:“谢谢六姨母。”语音童稚可爱,明兰心里喜欢,叫人拿点心给她吃,又问她平日和谁顽,爱吃什么,爱做什么,贵姐儿还组织不好长句子,但咬字却十分清楚。
“到底是表姐妹,这孩子倒有几分庄姐儿的模子,又乖巧又懂事。”明兰转头感慨。
华兰正吹着茶,忍不住叹气道,“庄丫头这般大时,我日子且不好过,她祖母又不待见,她是生生学出来的机灵,哪及得上这孩子,爹娘当心肝肉般疼着,满府里都端着供着,祖母婶婶更不敢小瞧,却还这么懂礼大方。”说着连连摇头。
那边,如兰正抱着团哥儿不住的亲他小脸,闻言抬头,嗔道:“瞧大姐说的,我那婆婆哪里是好打发的,今日抠一些,明日搓一点,恨不能从我处多刮些过去。若不是我提防的紧,还不知剩下多少呢……诶哟,这小子,还睡呀,这么着都不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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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兰笑道:“昨夜闹的厉害,半宿没睡,这不,瞌睡上了。”
团哥儿睡品好,不论怎么抱来抱去,都歪着脑袋睡大觉;华兰伸脖子看了几眼,见那红艳艳的襁褓里,白胖娃娃睡的昏天暗地,东倒西歪,不禁好笑:“这孩子倒是个踏实的。我那两个小子是一动就醒,妈妈们都说,这样的哥儿不好养,得时时当心。”
大凡已婚女子聚会,就那么几个话题,明兰也不免落俗,待乳母把团哥儿抱下去后,又叫小桃把贵姐儿领下去顽,三姐妹关起门来,絮絮叨叨了半天育儿经和家长里短。边说着话,明兰不住眼的打量过去,只见如兰衣饰华贵,气色红润,想来过的甚好。
不过,却还比不过华兰。
这位已年近三旬的仨孩子妈,却愈见滋润,但见她皮色莹莹,唇畔含春,眉目间化不开的娇态几欲盈出。都说三十多岁是女人的分水岭,倘若这个坎没过好,之后便会迅速凋零,往衰老干枯发展,但若此时调适好了,却会如长春花卉般,此后愈见香气深浓。
一件简单的白底绣靛蓝花团的褙子,素色的挑线裙,也不见佩戴什么首饰,衬得华兰整个儿风采光华,莹然若灿,赛过满身珠光宝气的如兰几条街。
“……不单鼻子眼睛,这丫头哪儿都像她爹,识字背歌,两遍教过就会了。唉,人倒是聪明了,却没半分随我,叫人好生气闷。”该说的都说完了,聊的差不多时,听到如兰第N次得意的卖弄,华兰插嘴道:“好了罢,还不说正事。”
如兰被打断,却也不生气,反是脸上得意之色更盛,对着明兰道:“你姐夫,怕是要外放了。”明兰一怔,不曾多想,脱口而出:“可是放往福建?”这次轮到如兰怔了:“你怎么知道?”明兰反应极快,摆手笑道:“我听侯爷说起过,福建近来出了件不大不小的弊案,皇上免了不少官儿,想来空出好多缺罢。”
华兰颇意外的看了明兰一眼:“妹夫倒是什么都跟你说。”明兰反唇嗔笑着:“哟,姐夫又有什么事会瞒着大姐姐?”华兰笑着横了她一眼:“淘气!”
如今两淮官场的矛盾已达白热化,两派人马拉足场子,直斗的日月无光。大凡战斗惯例是,当主战场暂时僵持不下时,通常旁处就会产生炮灰。最近刚被摘了乌纱帽的福建布政使,便是如此,偏他在福建为官多年,亲故门生牵连甚广,大炮灰带出许多小炮灰,簌簌纷纷,闽南官场一时尘土飞扬的十分厉害。
能离开婆母,自己自在的当家主事,如兰掩饰不住的欣喜雀跃:“说约是福建那块,还不能落下,不过也罢,大哥大嫂在那荒僻地界儿也过来了,咬咬牙,我也能捱过去。”
明兰真诚的贺喜:“能去外头走走,见见天南地北的风光,这是大好事,五姐姐,妹妹这儿先恭喜了。”
如兰心里高兴,也大大方方的受了,笑道:“也是托了大家的福,回头我给你带些闽南的土仪。”说着又俏皮的皱起鼻子,哼道,“亏得你姐夫主意定,不然那老虔……”见华兰一眼瞪过来,她连忙改口:“我那婆婆还想留我下来伺候呢!”
明兰轻咬唇,坏坏的笑道:“还是姐夫思虑的周到,这儿子还没生呢,怎能和五姐姐分开?”如兰面红,一阵娇羞,笑着去捶打明兰。华兰笑着打趣:“这回觉着生闺女好了吧?倘若是个哥儿,不是婆母非留下长媳,就是做祖母的要留下大孙子!”
如兰娇声道:“我何时觉着贵姐儿不好来着?姐姐真是的!”
“可不许把这事说出去了。”笑闹了一会儿,如兰揪着明兰的领子反复叮嘱,“还不知成不成呢。若不成,回头反叫人笑话!”明兰直把头点成了啄木鸟,如兰才肯放过她,她又转头去瞪长姐,“大姐姐也不许说!你妹夫说的,凡事要慎行。”
华兰故意不答话,反逗笑道:“啧啧啧,妹夫好本事呀,把个孙猴子压在五行山下,我家刁蛮的五妹妹,如今也这般听话了?!”
如兰羞恼的不行,眼看又要扑过去,明兰赶紧抱住她的胳膊,连声哄劝道:“别理大姐姐,她最可恨了,近来仗着和大姐夫好的蜜里调油,便来笑话妹妹们!”开玩笑,丹橘这个实心眼的,这回端上来待客的茶具,可是松溪御窑刚出的顶级珍瓷,满府里统共就这么一套,叫如兰鲁莽的摔上几个,她哭都没地儿哭去。
华兰见妹子真恼了,才笑着来哄:“好了好了,别气姐姐了哦,昨日你姐夫弄到些口外的鲜蘑,熬汤入菜,都是味儿极好的。回头给你们尝尝。”
如兰见长姐服软,这才悻悻然的松了劲道,明兰却想起一事,疑道:“咦,前几日大姐夫不是才跟着太仆寺主簿,替五城兵马司挑马去了么?这么快就回来了?”堪堪三日前,华兰还一脸思春少妇状的跑来哀叹‘夫妻分离之苦’。
“也没什么,昨夜你姐夫回了一趟。”华兰极力作出不在意的样子。这次懵懂如如兰也听出不对劲来了:“那太仆寺的牧场离京城很近么?”
华兰嫣然一笑,白皙的面庞便如染上了一层胭脂,轻声道:“有几个口外的贩户在那儿做买卖,你大姐夫瞧那些口蘑极是上乘,便购置了些送回来。”
明兰心里明白,故意怪声怪气:“叫个小厮押送回来就是了,何必自己跑一趟。”
“我也这么说,可你姐夫……”华兰又是羞涩又是得意,但她生就磊落性子,什么话都说的大大方方的,“他一夜驱马赶了来。也没说上几句话,又得赶紧奔驰回去,就怕误了差事。”边说着,她自己也笑了。
“马上赶路几个时辰,就为了见你一面?”如兰匪夷所思,“姐夫没见过你呀?”
华兰的声音宛若漂在云中,轻的几不可闻:“他说,突然,就想见我一面……”
作为已经听过不少的明兰,此刻很镇定的捧茶杯看屋顶——华兰果然是王氏的女儿,炫耀的天性磨灭不去。另,中年人谈恋爱,确如老房子失火,一发不可收拾,这对婚龄已界十年的夫妻,忽然双双坠入汹涌爱河,属于比较罕见的偶发性大型火灾。
如兰却是头一次见识,瞠目结舌的不行,前几次王氏跟小女儿抱怨大女儿的种种不肖时,她还觉着王氏无理取闹,这下她算是明白了。话说,华兰眼下这幅爱的旁若无人,天上地下,难分难舍的模样,确蛮欠揍的。
“我和你妹夫也是恩恩爱爱的好夫妻,也没姐姐这样的,羞死人了!”如兰想了想,又疑道,“那你还给姐夫纳小?”
华兰横过去一眼:“你姐夫常要往口外跑,天寒地冻的,没个人烧热饭端热水,成么?挑个老实本分的跟着路上伺候,我才放心。当人人都似你一般醋性大?一听妹夫要收通房,挺着肚子就跑去雨中哭,亏得你身子骨硬,才没出事!”
“哦,还有这事?!”明兰精神大振,八卦来了!
如兰恼羞成怒:“别听她胡扯!”
三姊妹连说带搡,推推拉拉,笑闹了好一会儿,明兰又请出了邵氏,整治一桌席面,烫上些好酒,四个女子一道吃吃笑笑,直到未时半,华兰和如兰才起身告辞,贵姐儿已困的不行,伏在喜鹊的背上,不住拿小拳头揉着眼睛。
姐妹一上了车,华兰便赶紧靠到垫子上,这几日她心里高兴,便是喝了不少,这会儿酒劲上来,絮絮叨叨起来:“妹子呀,听姐姐一句话。回头跟妹夫到了外头任上,一定要谨守本分,别在公事上指手画脚呀。那会儿你还小,不知道,娘在这上头吃了大亏,听了人家的好话,拿了人家好处,逼着爹办这办那……”
如兰靠着车壁,随着轱辘摇晃的节奏,轻轻晃动,似是已睡着了:“姐姐放心,我不会走娘的老路的。”这句话很轻很轻,也不知华兰听见了没。
……
邵氏孤寡清冷了许久,忽然热闹,华兰如兰又是开朗爱说的性子,这顿酒吃的十分如意,她嘴里不住念叨着‘你们盛家的姑娘真是没话说,常邀来坐坐’云云。
明兰笑着陪半醉的邵氏一路散酒气走回去,才回了自己屋,却见团哥儿在炕上睁着大大的眼睛仰躺着,十分清醒的样子,明兰很想装作没看见,赶紧转身去午睡,可小肉团子眼亮的很,一见了母亲,立刻依依呀呀的,张开小手臂要抱。
明兰抱着儿子一道躺到床上,满身的酒气,居然也熏不退小肉团子,她只好边拍边逗他:“叫你睡时你不睡,不该你睡时,倒睡的沉。难得你五姨母来了,你眼都没睁,现下娘累了,你倒活泛了…小表姐好看不好看呀,人家多乖呀,就你个小混蛋不听话…”
想起适才姐妹间的私房话,她思绪慢慢散开去。
也许华兰才是古代贵妇的正常想法,给丈夫纳个小妾,帮着伺候服侍,既圆了自己的名声,又显派头,这年头讨几房小妾就跟买车似的,有头有脸的男人,没辆上十万的车,都不好意思出去见人,只要不出头,不生事,完全无关痛痒。好比郑大夫人,和郑大将军也算少见的和睦夫妻了,可屋里还是有两三个妾室,三五个庶子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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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家有些特别。
由于林姓女士曾在盛家兴起的巨大风浪,导致盛家女眷从骨子里对妾室这种生物就有强烈的防备。当初袁夫人塞过来的那些女子,如今已叫华兰清理的一干二净,能留下的,不是纯摆设性质的次品,就是她能牢牢控制的。
而如兰和华兰还不一样,她出生前后,正是林姨娘在盛家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之时;亲娘每日咬牙切齿呈巫婆状,还有个和自己差不多大的庶姐,美貌才华样样胜过自己,有父亲疼爱,有得宠的生母,几乎夺走了属于她这个嫡女的一切风光。
没有人知道,小小的她,曾经多么受伤。今日姐妹三人聚会,嬉笑闲聊,惬意之极,可始终无人提及墨兰半句,包括明兰自己;她们愿意忘却,但不能轻易原谅。
但如兰也是幸运的,豆蔻年华的一次次碰壁和挨批后,她终于学会了收敛脾气,还有——思考。文家那个丫头本就是自小伺候文炎敬的,当如兰有妊时,文老太太以儿子无人服侍为由,提出收那丫头为通房,这原也是顺理成章的。
但如兰顷刻惊醒,并当即意识到绝对不行。这种自小服侍的丫头,就算主子对她没有产生过爱情,但自小的情分也是很客观的。重点是,她很难完全控制。
如兰前所未有的冷静,没有闹腾,而是出了哀兵。
从王氏身上,如兰学到娘家的威势可以震慑任何人,甚至婆婆妯娌,但永远不能用来逼迫丈夫;而从林姨娘身上,她学会了示弱,谈感情,一定要谈感情。
雨中哭泣,她只是个吃醋而茫然的小女子,深深爱恋丈夫不能自拔,因害怕丈夫变心,而不知如何是好,什么规矩礼教,都忘诸脑后,只能像孩子一样,躲在雨中偷哭。
文炎敬果然大受感动,深觉自己三生有幸,怎么也不能辜负这般深情厚意,次日便亲自动手发嫁了那个丫头,之后连如兰从自己陪嫁丫头中挑人出来作通房,他也没去碰。
如兰此役大获全胜。在丈夫心目中,她是深爱贤惠的妻子,虽是心中百般酸楚,却因心疼丈夫没人照料,强自忍着痛苦,给丈夫纳小;在外头人眼里,这不是给丈夫纳小了么?怎么能算是妒妇呢。
文老太太对新通房的相貌稍微有些意见,盛家陪嫁去的婆子媳妇们也不是吃素的——纳妾,一是为着子嗣繁衍,二是为着伺候主子,以康健厚道为最好,要那貌美浮浪的,能迷住男人的做什么,怎不去青楼去挑?分了大少爷读书进取的心,也不知老太太安着什么心!
文氏本是务农淳朴之族,风言风语传到族里,连老妯娌老叔婶们也愤愤不满(族里出个读书人容易么),都议论文老太太是老糊涂了。文老太太气的不行,却只能偃旗息鼓。
而一个被捏着身契的通房,父母兄弟的性命都握在如兰手里,又怕她翻起什么浪花来?!
这么多年的磕磕碰碰,记忆中那个涨红了脸,捏紧了拳头,却永远斗不过聪明庶姐的鲁莽丫头,那个只会霸道逞能的笨拙女孩,如今,也悟了,知道怎么用心计了。
明兰有些怅然,仿佛那最天真未凿的一部分,也渐渐失去了。
父系社会,男人们制定出条条框框,约束成一具繁复的模子,女子想要在其中生存,并生存的好,就必须放弃上天赐予自己的原先模样。一道道打磨,一次次锤炼,或圆滑,或娇嗔,或世故,或风情,把自己扭曲成适合这幅模子的形状。
想着想着,明兰忽然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