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奥革阿斯的牛棚[1] · 1

发布时间: 2019-12-01 13:24: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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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况非常微妙,波洛先生。”

赫尔克里·波洛的嘴角掠过一丝微笑,他差点儿回答“情况总是这样的”。

可是他不动声色,脸上挂着那种类似于面对病人时的关切审慎的神情。

乔治·康威爵士郑重其事地讲了下去,众多词句一连串地冒出来——政府极其微妙的处境啦、公众利益啦、党内团结啦、组成联合阵线的必要性啦、媒体的力量啦、国家福利啦……

听起来厉害,但跟什么都没说一样。赫尔克里·波洛出于礼貌强忍住呵欠,感到下巴都憋得酸痛。有时他在阅读议会辩词时也有这种感觉。但是在那种场合下他倒没有必要克制呵欠。

他强打精神,耐心忍受这种折磨。与此同时,他对乔治·康威爵士也感到一丝同情。这个人明明想告诉他一点事情,却显然失去了简单明了地表达的能力。对他而言,话语成了遮掩事实而不是表述事实的手段。他善于辞令——也就是擅长讲些娓娓动听却毫无意义的空话。

可怜的乔治爵士还在滔滔不绝地说着,脸已涨得通红。他朝坐在桌首的那个人投去绝望的一瞥,对方立刻做出反应。

爱德华·费里埃说道:“好了,乔治,让我来讲给他听。”

赫尔克里把目光从内政大臣转移到首相身上。他对爱德华·费里埃颇有好感——是由一位八十二岁的老人偶然道出的一句话引起的。弗格斯·麦克劳德教授在协助警方解决了一项化验难题,从而为一名杀人犯定罪后,偶然谈到了政治。德高望重的约翰·汉麦特(如今是康沃西勋爵)退休之后,他的女婿爱德华·费里埃受命组阁。就政治家而言,他还算是个年轻人——不到五十岁。麦克劳德教授是这么说的:“费里埃曾经是我的学生。他是个可靠的人。”

仅此而已,但这对赫尔克里·波洛来说却意义重大。如果麦克劳德说一个人可靠,那就是对其品格的肯定。与此相比,大众或媒体的褒贬根本不值一提。

不过这也确实与大众的评价一致。爱德华·费里埃的可靠是公认的——但也仅此而已,他不算才华横溢,不算伟大,不是个擅于雄辩的演说家,也不是个学识渊博的人。他是个可靠的人,一个在传统环境中成长起来的人,一个娶了约翰·汉麦特的女儿的人——他曾是约翰·汉麦特的得力助手,可以受托把这个国家的政府按照约翰·汉麦特的传统继续管理下去。

原因是约翰·汉麦特深受英国民众和媒体的爱戴。在他身上体现了英国人珍视的各种优良品质。民众谈到他时常说:“你可以感受到汉麦特的诚实可靠。”传闻他家庭生活简朴,热爱园艺工作。约翰·汉麦特的雨衣是能跟鲍德温的烟斗和张伯伦[2]的雨伞相提并论的。他总是随身携带着它,那件久经风雨、破旧不堪的雨衣。它已经成为一个标志——代表了英国的气候、英国人谨慎而富有远见的态度和他们珍惜旧物的感情。此外,约翰·汉麦特是一个以他那直率豪放的英国方式著称的知名演说家。他演讲时从容不迫、感情真挚,充斥着那些已深入英国国民人心的朴素而充满感情的老话。外国人有时会批评他的那些话虚伪又带有令人难以忍受的高傲,但约翰·汉麦特丝毫不介意被指高傲,并继续以他那种富有体育精神的、私立学校培养出来的轻蔑态度处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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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外貌也很出众,身材高大挺拔,有一双色彩均匀明亮的蓝眼睛。他的母亲是丹麦人,而他本人曾任海军大臣多年,因此得到了“维京海盗”的绰号。当他最终因健康状况欠佳被迫放弃执政时,国内出现了深深的不安情绪。谁来接替他呢?那位才华横溢的查尔斯·德拉费尔德勋爵吗?他过于才华横溢了,英国不需要才华。埃温·惠特勒吗?聪明,可是也许有点不择手段。约翰·波特吗?那种会幻想成为独裁者的人,而我们这个国家可不要什么独裁者,多谢您啦。因此当低调的爱德华·费里埃就职后,大家都松了一口气。费里埃没问题。他是那位老人家亲手栽培起来的,还娶了老人家的女儿。照英国的老话说,费里埃会“按既定方针办下去”的。

赫尔克里·波洛仔细端详着这位文静、面色黝黑、声音低沉悦耳的人。他身材瘦削,面色晦暗,看上去一脸疲惫。

爱德华·费里埃说道:“波洛先生,您知道一本名叫《透视新闻》的周刊吧?”

“我曾经翻过几页。”波洛面色微红地承认道。

首相说道:“那您多少知道一点它的内容了。半诽谤性质的东西。都是些捕风捉影、耸人听闻的逸闻秘史。有些是确有其事,有些无关紧要,可都用一种粗俗不堪的方式表达出来。偶尔……”他停了一下,接着说下去时语调稍稍有些改变,“偶尔还会登些别的东西。”

赫尔克里·波洛耸了耸肩,说道:“不过是惯用的伎俩。大肆炒作一番,等到真正公布了,读者会大失所望。”

费里埃冷冷地说道:“这次可不会让他们失望。”

赫尔克里·波洛问道:“这么说来,您已经知道他们要揭露什么了?”

“有相当一部分是准确的。”

爱德华·费里埃停顿片刻,然后讲起来。他仔细而有条有理地勾勒出了事情的大致情况。

这不是一件光彩的事。涉及无耻的诈骗、投机倒把,以及挪用党内资金等多项指控。所有这些指控都是针对前首相约翰·汉麦特的。他们要揭露他是一个不诚实的流氓,一个骗取公众信任的超级骗子,他利用职权谋得大量私利。

首相那平静的话音最后停了下来。内政大臣呻吟了一声,气急败坏地说道:“太恶毒了——恶毒至极!佩瑞那个家伙,就是这份垃圾小报的编辑,应该被枪毙!”

赫尔克里·波洛说道:“这些所谓揭发材料是要在《透视新闻》上发表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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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的。”

“你们打算采取什么措施呢?”

费里埃慢慢地说道:“这构成了对约翰·汉麦特的人身攻击。他有权控告这家周刊诽谤。”

“他打算这样做吗?”

“不打算。”

“为什么不呢?”

费里埃说道:“这可能正是《透视新闻》求之不得的。他们可以吸引广大的公众关注。他们会辩解说这是媒体的报道自由,而且那些有争议的言论都是真实的。这整件事就会持续暴露在公众的关注之下。”

“可是如果案件进展对他们不利,他们就会遭受惨重的损失啊。”

费里埃慢慢地说道:“案件可能不会对他们不利。”

“为什么?”

乔治爵士一本正经地说道:“我真的认为——”

爱德华·费里埃却抢先说道:“因为他们打算刊登的都是……事实。”

乔治·康威爵士呻吟了一声,对这种反议会发言风格的坦率十分恼火。他喊道:“爱德华,亲爱的伙计。我们当然不承认……”

爱德华·费里埃疲惫的脸上掠过一丝苦笑,他说道:“遗憾的是,乔治,有些时候必须得道出赤裸裸的真相。此时就是。”

乔治爵士大声说道:“您明白的,波洛先生,这一切都得严格保密。一个字也不能——”

费里埃打断他的话,说道:“波洛先生明白这一点。”他又慢慢往下说道,“波洛先生可能不知道的是,人民党的前途危在旦夕。波洛先生,约翰·汉麦特曾经就是人民党的化身,他代表着英国人民的主张,代表着正派和诚实。从来没有人认为我们卓越非凡。我们也曾把事情弄糟,也犯过错误,但是我们始终代表着竭尽全力做好工作的传统——我们也代表着基本的诚实。我们的灾难是,那个作为我们领袖的人,那个人民当中的老实人,那个杰出人物,结果竟是个当代最恶劣的骗子。”

乔治爵士又呻吟了一声。

波洛说道:“您以前对此毫不知情吗?”

那张疲惫的脸上又闪过一丝苦笑,费里埃说道:“您可能不相信我,波洛先生,我跟其他人一样完全被骗了。我一直都不能理解我妻子对她父亲的那种古怪态度。我现在终于明白了。她了解她父亲的本性。”

他停了一下,又说道:“当真相开始一点点暴露出来时,我真的吓坏了,完全不敢相信。我们坚持让我岳父立即以健康欠佳为由辞职,然后我们就开始着手……清理这团乌七八糟的事,可以这么说吧?”

乔治爵士又呻吟了一声。

“简直就是奥革阿斯的牛棚!”

波洛闻言一怔。

费里埃说道:“我担心的是,我们在面对这样一项赫拉克勒斯式的艰巨任务时实在力不从心。真相一旦公布,会立刻激起全国上下的强烈反应。政府会垮台。接下来就要举行全国大选,埃弗哈特和他的政党完全有可能重新掌权。您知道埃弗哈特的政策吧。”

乔治爵士气急败坏地说道:“一个喜欢煽动闹事的家伙,一个彻头彻尾的煽动者。”

费里埃严肃地说道:“埃弗哈特很有能力,但他鲁莽好斗,而且一点也不老练机智。他那些追随者庸碌无能,优柔寡断。这样一来,很可能会形成独裁统治的局面。”

赫尔克里·波洛点了点头。

乔治爵士抱怨道:“要是能把这整件事捂住的话……”

首相缓慢地摇了摇头,那是一种表示挫折的动作。

波洛问道:“您不相信这事可以捂住吗?”

费里埃说道:“我请您来,波洛先生,是抱着最后一线希望的。我认为兹事体大,知道的人太多,根本不可能不了了之。我们目前只有两个办法,直说就是:要么动用武力,要么采取行贿手段——但都不敢指望能成功。内政大臣把我们的麻烦比作清扫奥革阿斯的牛棚。波洛先生,我们需要的是洪流的冲刷,自然界强大的破坏力。实际上除非奇迹出现,否则不可能办到。”

“这事确实需要一位赫拉克勒斯那样的英雄。”波洛说道,带着满意的表情点了点头。

他又补充道:“请记住,我的名字是赫尔克里……”

爱德华·费里埃说道:“您能再现奇迹吗,波洛先生?”

“您就是为此召见我的,对吧?因为您认为我有可能办到?”

“的确是的……我意识到,要挽救眼下的局势,只能通过一些奇特的、非正统的办法才行。”

他停顿了片刻,又说道:“不过,波洛先生,您也许会从道德角度看待这个问题吧?约翰·汉麦特是个骗子,他的行径必须加以揭露。在不诚实的基础上有可能建立起一个诚实的体系吗?我不知道。可我知道的是我想尽力去试一下。”他突然苦笑了一下,“政治家通常都会拼命保住权力。”

赫尔克里·波洛站了起来,说道:“先生,我在警界多年的经验让我一向对政治家评价不高。如果约翰·汉麦特还在任,我绝不会沾手这事——不,连一根指头都不会去碰一碰。但我对您有所了解。曾经有一位真正了不起的人,一位当代最伟大的科学家和最有头脑的人,告诉我说您是一个可靠的人。我愿尽力而为。”

他鞠了一躬,便告退了。

乔治爵士脱口说道:“哼,真够无礼的。”

但是爱德华·费里埃却微笑着说道:“这是一种赞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