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 8

发布时间: 2019-12-02 08:33:5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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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于有个衣着优雅但身材矮胖的中年女人出来,领着黑根穿过一间又一间办公室,来到电影制片人的办公套间。办公室和办公室里的员工都很美丽,黑根不由赞叹。他微微一笑。这些精明孩子,以为在办公室打工就能涉足电影业,但其中绝大多数一辈子都是坐办公室的命,最终要么接受失败,要么返回家乡。

杰克·沃尔茨身量很高,体格粗壮,衣服剪裁得煞费苦心,差不多遮住了肥硕的肚皮。黑根知道他的来历。沃尔茨十岁就在西区搬运空啤酒桶和手推车,二十岁帮助父亲奴役制衣工人,三十岁离开纽约,搬到西海岸,投资五分戏院,开拓影业市场。四十八岁,他成了好莱坞最有权势的影业巨头,但仍旧口无遮拦,好色如命,像野狼一样追逐年轻女明星。五十岁,他改头换面,学习演讲,由英国男仆教他穿衣打扮,英国管家教他社交礼仪。第一任妻子过世,他娶了个不喜欢演电影的世界闻名的美丽女明星。今年他六十岁,搜集大师古画,是总统咨询委员会的成员,名义下有价值数百万美元的基金会,鼓励电影业的艺术创新。女儿嫁给一位英国勋爵,儿子娶了一名意大利公主。

根据全国电影专栏尽心尽力的报道,他最近的爱好是他名下的几个赛马训练场,仅过去一年就投入了上千万美元。他以六十万美元天价购入英国明星赛马“喀土穆”,宣布这匹百战百胜的赛马即将荣休,担任种马,专门为沃尔茨的马厩繁育后代。

沃尔茨彬彬有礼地接待黑根,他那张脸晒成均匀而漂亮的古铜色,须发经过精心修剪,他随便歪了歪嘴,算是微笑打招呼。尽管花了那么多钱,尽管有技艺最高超的技师帮他收拾,但年龄毕竟还是摆在那儿;脸上的肌肉像是被勉强缝在一起的。不过,他的言行举止还是拥有勃然活力,这点和唐·柯里昂相同,也就是一个人对他所生活的世界拥有生杀大权的那种气度。

黑根开门见山,说他是约翰尼·方坦的一位朋友的传话人,说这位朋友很有权势,若是沃尔茨先生愿意帮个小忙,那么他保证会感激不尽,并愿意奉上一辈子的友谊。这个小忙呢,就是允许约翰尼·方坦主演贵公司下周开拍的那部战争电影。

那张勉强缝起来的脸不动声色,沃尔茨很有礼貌地说:“你那位朋友能帮我什么忙呢?”他的声音里有一丝掩不住的高傲。

黑根无视他的傲慢,解释道:“你会遇到一些劳工方面的麻烦。那位朋友百分之百能消除这个麻烦。你有个给公司挣了许多钱的头牌男星,癖好最近从大麻转到了海洛因。那位朋友能保证这个男星再也搞不到海洛因。今后要是再遇到这种小事情,打个电话就能解决你的问题。”

杰克·沃尔茨像听小孩吹牛似的听他说,最后存心换上东城口音,粗声粗气地说:“你在威胁我?”

黑根冷静答道:“绝对不是。我受朋友之托求你办事。我想说的重点是,这么做对你没有任何坏处。”

沃尔茨像是早有准备,忽然换上一脸怒容。嘴唇卷曲,染成黑色的浓眉皱成一条粗线,盖住闪闪发亮的眼睛。他俯身探过桌子对黑根说:“够了,油腔滑调的混蛋,我跟你和你的老板直说,我才不在乎他是谁。约翰尼·方坦绝对不可能主演那部电影。我不在乎有多少个黑皮黑手党大佬会从暗处钻出来。”他坐回去,“听我一句劝。埃德加·胡佛,知道这个名字吧——”沃尔茨哂笑道,“和我有私交。要是我告诉他有人逼我,你们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黑根耐心地听着。他高估了沃尔茨。这么愚蠢的人可能管理一家价值几百万美元的公司吗?这事值得思考一下,因为唐正在寻找新的投资机会。要是电影业的头目都这么低能,这个领域倒是挺适合。侮辱对他毫无影响。黑根的谈判技巧是唐亲自传授的。“永远不要动怒,”唐这么教导他,“决不要威胁,要讲道理。”用意大利语说“讲道理”听上去像“应对”。关键是忽视所有的侮辱和威胁,一边脸挨了打,就把另一边脸也凑上去。黑根曾经目睹唐在谈判桌边一坐就是八个小时,唾面自干,试图劝说一个臭名昭著、妄自尊大的暴徒别那么飞扬跋扈。八小时过后,唐·柯里昂扬起双手,打个绝望的手势,对谈判桌边的其他人说:“谁也没法和这家伙讲道理。”然后大踏步走出会议室。暴徒吓得脸色发白,连忙派手下请唐回会议室。各方达成谅解,但两个月后,那个暴徒在他最喜欢的理发店被乱枪打死。

于是,黑根重新开始,语气平常。“请看我的名片,”他说,“我是律师。难道我会自寻死路吗?我威胁你了吗?只要能让约翰尼·方坦主演那部电影,要求随便你提。我们为这个小忙提出了丰厚的回报。就我所知,这个忙对你只有好处。约翰尼说你承认他是完美的人选。正是因为这样我们才请你帮忙。如果你担心你的投资,我的客户愿意出资赞助这部电影。我们明白你说一不二。谁也不能强迫你,也不会强迫你。我们知道你和胡佛先生有私交,请允许我补充一句,我的老板因此很尊敬你。他非常尊敬这份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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沃尔茨刚才一直拿着一杆大号红色羽毛笔胡写乱画,听见提到钱,忽然来了劲头,放下羽毛笔。他神气活现地说:“这部电影的预算是五百万。”

黑根轻轻吹声口哨,表示惊叹,然后漫不经心地说:“我老板的很多朋友都信任他的判断。”

沃尔茨第一次认真起来。他打量着黑根的名片。“我没听说过你,”他说,“我认识纽约大部分有头面的律师,你他妈到底是谁?”

“我在高级律师事务所执业,”黑根干巴巴地说,“只负责一个客户。”他站起身,“我就不耽搁你的时间了。”他伸出手,沃尔茨和他握手。黑根朝房门走了几步,然后又转身面对沃尔茨,“我明白你经常和一些自以为了不起的人打交道。但我恰恰相反。你不妨通过我们共同的朋友查证。要是愿意考虑,就打电话到我的酒店。”他顿了顿,“恕我无礼,有些事情,连胡佛先生都觉得无能为力,但我的客户做得到。”他见到电影制片人眯起双眼。沃尔茨终于明白了意思。“顺便说一句,我非常欣赏你的电影,”黑根用他最奉承的语气说,“希望你能再接再厉,我们的国家需要好电影。”

当天下午晚些时候,黑根接到制片人秘书的电话,说一小时内有车接他去沃尔茨先生在郊区的宅子吃晚饭。她说行程有三小时,但车上有酒吧和开胃点心。黑根知道沃尔茨是搭私人飞机去的,心想为什么不请他也飞过去。秘书又彬彬有礼地说:“沃尔茨先生建议你带上过夜行李,明天早晨送你去机场。”

“知道了。”黑根说。又是一个需要考虑的问题。沃尔茨怎么知道他打算明早飞回纽约?他想了几分钟。最合理的解释是沃尔茨请私家侦探调查他的行踪,尽可能搜集情报。这么说,沃尔茨肯定知道他代表的是唐,说明他对唐有几分了解,反过来说明他打算认真对待这整件事。说不定真有可能奏效,黑根心想,说不定沃尔茨比他今天上午的表现来得精明。

杰克·沃尔茨的家宅像是以假乱真的电影布景,有种植园风格的大屋,黑土马道围绕广阔的花园,有供马群起居的马厩和草场。树篱、花床和草坪经过仔细修剪,整齐得像是电影明星的指甲。

沃尔茨在有空调的玻璃门廊接待黑根。他身穿便装,蓝色丝绸衬衫敞开领口,芥末黄的便裤配软皮凉鞋。在鲜艳华服的衬托之下,那张缝起来的硬汉脸更加恐怖。他递给黑根一杯特大号马丁尼,自己也从托盘上拿起一杯。他比今天上午友善多了。他搂住黑根的肩膀说:“晚餐前还有一点时间,我们去看看我的马匹吧。”两人走向马厩,他说:“我摸了你的底细,汤姆,你怎么不说你的老板是柯里昂啊?我还以为你是约翰尼请来吓唬我的三流骗子呢。我可从来不吓唬人。倒不是说我喜欢树敌,我只是不吃这一套而已。我们现在先开心开心,吃过晚餐再谈生意。”

说来令人惊讶,沃尔茨居然很懂得款待宾客。他解释他的新方法和创新措施,希望能打造出全国最成功的马厩。马厩彻底防火,有最高等级的卫生设施,由私家侦探组成的特别保安队伍看守。最后,沃尔茨领着他走向一个隔间,外墙上镶着好大一块黄铜标牌。标牌上的名字是“喀土穆”。

黑根以外行人的眼睛都看得出隔间里的马有多美丽。喀土穆毛色漆黑,唯独宽阔的额头有一块钻石形状的白斑。棕色大眼闪着金苹果的光芒,绷紧肌肉上的黑色皮肤丝绸般柔滑。沃尔茨带着孩童般的自豪说:“全世界的头号赛马。我去年在英国用六十万买的。我打赌连俄国沙皇也没花过这么多钱买一匹马。但我不打算让它上场,我要让它当种马。我要建立起美国历史上最伟大的赛马马厩。”他梳理马的鬃毛,轻轻唤它的名字,“喀土穆,喀土穆。”他的声音里有爱意,马作出回应。沃尔茨对黑根说:“我是天生的骑手,知道吗?第一次上马背都五十岁了。”他哈哈笑道,“也许我的俄国祖母或外祖母被哥萨克骑兵强奸过,我继承了血脉。”他挠着喀土穆的肚皮,钦佩的语气不可能更真挚了,“看它的鸡巴,我真想也有那么一根。”

他们回到正厅吃晚饭。三名侍者在一名管家的指挥下伺候他们,桌布镶着金线,餐具全是银器,可惜黑根发现食物非常普通。沃尔茨显然独居已久,而且不懂得享受美食。等两人都点起粗大的哈瓦那雪茄,黑根才问沃尔茨:“约翰尼能不能拿到那个角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