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劳迪娅拍拍他的手。这样的亲近在他们坦诚相见后是默许的。“所有的大牌明星都抱怨电影公司,”她说,“这不是针对个人的。话说回来,生意场上你也不是什么善心人。好莱坞这么多作家,估计也只有我真心喜欢你了。”两个人都笑了。
分手之前,马林对克劳迪娅说道:“有问题就打电话找我好了。”这意味着,他不打算继续这段关系了。
克劳迪娅明白他的意思。“美意心领了,”她说道,“如果哪个剧本有什么问题,打电话找我好了。咨询免费,但是如果让我动笔重写的话,稿酬可得另计。”这是告诉他说,从业务角度讲,不是她需要他,而是他需要她。这当然不是真的,不过可以让他知道,她对自己的才华是有信心的。他们像朋友一样分手了。
沿着太平洋的海岸公路,车行缓慢。克劳迪娅望着左边波光粼粼的海面,沙滩上竟然没什么游客,这跟小时候去过的纽约长岛很不一样,她感到非常惊奇。头顶上,她看见滑翔翼飞越层层电线,落到海滩上。她的右边有一群人围着一台广播车和大型摄像机。有人正在拍电影。她太喜欢这条太平洋海岸公路了。厄内斯特·维尔竟然那么讨厌这条路。他说,在这条路上开车,就像搭渡轮下地狱……
克劳迪娅·德·莱纳第一次见到维尔的时候,她正在改编他的畅销小说。她一直很喜欢他的书,他的句子真美,就像一个个音符彼此融会贯通。他理解生活,理解人物的悲剧性。他的情节不落窠臼,让她神往不已,就像童年时候被童话故事牢牢吸引。所以,能见到他,她真的很高兴。可惜现实中的厄内斯特·维尔本人,完全是另外一码事。
维尔五十岁刚刚出头。他的形象一点都没有他文字的那种风雅。他又矮又胖,谢了顶都懒得掩盖一下。也许对他书里的角色,他能理解,能倾注感情,但对于日常生活的微妙细节,他毫不在乎。可能这正是他的魅力之一吧,因为他有一种孩子气的天真。等到更加了解他之后,她认识到了隐藏在天真下的另类智慧。他有小孩子不经意显露出的几分狡黠,还有孩子般脆弱的自尊心。
…
克劳迪娅并没有因为维尔的毫不出众而气馁。毕竟她自己也曾经毫不起眼,是整形手术才让她初露峥嵘。她甚至觉得,他这种天真和热忱很可爱。
邦茨说道:“厄内斯特,我们找了克劳迪娅来帮你。她是个非常棒的写手,这一行里最厉害的,她肯定能把你的小说变成一部好电影。我有预感这部片子肯定大卖。还有,记住——净收入你占百分之十。”
克劳迪娅明白,维尔已经上钩了。这个可怜的小笨蛋哟,他哪里会知道净收入的百分之十就是零的百分之十。
维尔似乎非常感激他们的帮助。他说:“好,我也可以向她多学习。写剧本比写书有意思得多,但是对我来说是个全新的尝试。”
斯基比·迪尔宽慰他说:“厄内斯特,你很有天分。这里就是你大显身手的地方。这部电影能让你大赚一笔。尤其是如果能有个好票房,甚至能拿下奥斯卡,那就不得了了。”
克劳迪娅打量着这几个人。两个骗子,一个笨蛋。这种三人组在好莱坞比比皆是。不过,她也没聪明到哪儿去。斯基比·迪尔不是也把她给搞定了吗——身心都给搞定了。但是她还是很钦佩斯基比。他看上去总是那么真挚。
克劳迪娅知道这是个非常麻烦的项目,独一无二的宾尼·斯莱才是真正的幕后写手,斯莱把维尔的书变成了集詹姆斯·邦德、夏洛克·福尔摩斯和卡萨诺瓦于一身的大杂烩。这么一改,维尔的书除了一副骨架子,什么都不剩了。
出于同情,克劳迪娅同意晚上跟维尔共进晚餐,顺便商量一下剧本合作的事。合作这种事的诀窍之一,就是要避免任何私人的关系。所以她尽可能把自己搞得像个工作狂,一点也不吸引人。她写作的时候,爱情这种事太让她分心了。
她惊喜的是他们共事的两个月成就了一段长久的友谊。当他们同一天被这个项目开除的时候,他们一起去了拉斯维加斯。克劳迪娅一直热衷于赌博,维尔也是一样。在拉斯维加斯,她把哥哥克罗斯介绍给了他。没想到,这两个人一拍即合。她想不通这两个人有什么共同之处。厄内斯特是学者,对高尔夫或者别的运动并无兴趣;克罗斯多少年都不读书了。于是她问厄内斯特这是为什么。
“他愿意听人说话,我愿意对人说话,仅此而已。”他说。克劳迪娅觉得不对,事情不是这么回事。
她又问克罗斯。虽然这是她哥哥,却比谁都神秘莫测。克罗斯思忖了一会儿,终于说道:“因为你用不着提防着他,他没什么想捞的。”克罗斯一开口,她就知道这才是真相。她恍然大悟。厄内斯特·维尔一点城府都没有,真是不幸。
她跟厄内斯特·维尔的关系有点不一样。他虽然是享誉世界的小说家,在好莱坞却没什么影响力,也没什么交际能力,还总是招来别人的反感。他在杂志上刊载的文章都是关于国内热点问题的,永远保持政治正确,可讽刺的是,这反倒把两方阵营都得罪了。他嘲笑美国的民主进程;他扬言除非男女在体力上达到平等,否则女人就只是屈服于男人的命,因此建议女权主义者去搞个准军事训练组织;谈到种族问题的时候,他写了一篇关于语言的文章,他说黑人应该改称自己为“有色人种”,因为用“黑色”来表示贬义的场合太多了。比如“黑暗的念头”“黑得跟地狱一样”“肤色黑”——而且“黑”这个字永远跟消极方面联系在一起,除了“纯黑色的外衣”之外。
可当他接下来又主张说地中海人种,包括意大利人、西班牙人、希腊人等,也应该被称作“有色人种”的时候,双方都被激怒了。
他说有钱人就应该冷酷无情、保持警惕性,而穷人应该成为罪犯以对抗法律,因为法律都是有钱人为了保护他们自己的钱而定的。他还写道,所有社会福利都是给穷人的贿赂,以防他们发动革命。提到宗教时,他说这些宗教都应该像药一样管制,凭处方才能使用。
不幸的是,谁也不知道他说这些到底是在开玩笑还是认真的。这些奇谈怪论从来没在他的小说里出现过,所以即便是阅读他的作品,也捉摸不透他的观点。
但是,当克劳迪娅跟他一同改编他的畅销书时,他们建立起了紧密的友谊。他是个好学生,十分尊重她,而她也挺喜欢他那些尖酸刻薄的笑话,和他对社会严肃认真的思考。他花钱随意,对金钱的概念完全是抽象的。还有,权势对这个世界,尤其是对好莱坞的影响,他竟然一无所知。他们十分合得来,于是她把自己的小说拿给他看。第二天,当他带着读小说时做的笔记来到片场,她真是受宠若惊了。
凭借她编剧事业的成功,以及经纪人梅洛·斯图尔特的影响力,她的小说终于发表了。可是她只得到了几句敷衍的赞扬,还有一堆讥诮,因为她是编剧,不是作家。但是克劳迪娅仍然很喜欢自己的书。书卖得很不好,也没人来买电影改编的版权。但至少是出版了。她还加了一条献词给维尔:“致美国在世的最伟大的小说家”。然而无济于事。
“你运气好,”维尔说,“你运气好,没当小说家,去当编剧了。你永远也当不了小说家。”接着,他花了三十分钟时间,不带任何恶意和嘲讽地把她的小说条分缕析,让她认识到这纯属一本平庸之作。没有结构、没有深度、没有引起共鸣的角色,就连她的长项对白都一塌糊涂,通篇小聪明,没有重点。这是一次残忍的打击,但维尔言之有理,克劳迪娅明白这全是事实。
他以一种自以为善意的方式作了结语:“如果是个十八岁的姑娘,这书还真不错。”维尔说,“我提到的这些缺点,都可以用经验加以弥补,只要年纪渐长就会好起来。但是还有一个问题永远没法弥补,你没有自己的语言风格。”
虽然克劳迪娅被批评得体无完肤,但是这句话真正惹怒了她。评论家们其实还赞扬了这本书抒情的风格。“你错了。”她说,“我挖空心思,就为了把句子写得完美。而且,你的作品最让我钦佩的一点,就是诗一般的语言。”
维尔这才笑了起来。“谢谢,”他说,“我并没有刻意追求诗意。我的语言全都是人物情感的真实迸发。而你的语言、你所谓的诗意,都是强加的,是假的。”
克劳迪娅的眼泪终于忍不住了,“你算什么东西?”她说,“你也太打击人了,你怎么就知道你是对的?”
维尔被逗乐了。“听着,你可以写能出版的小说然后等着饿死。可你明明是个天才编剧,何必这样呢?至于我为什么这么肯定,因为这是我唯一完全了解的事务。除非我说错了。”
克劳迪娅说:“你没说错,但你是个残忍的混蛋!”
维尔很快地扫了她一眼。“你很有天赋,”他说,“你对电影对白很敏感,你是串联故事情节的专家。你真正能够理解电影。你属于电影,你不属于小说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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克劳迪娅的大眼睛惊讶地瞪着他:“你知不知道你多侮辱人?”
“我当然知道,”维尔说,“不过,这都是为了你好。”
“我真不敢相信,你这样的人能写出那样的书来,”她尖刻地说,“谁也没法相信是你写的。”
对此,维尔报以一阵大笑。“没错,”他说道,“这才妙呢,对不对?”
接下来的整个一周,他都一本正经地跟她共同改编剧本。他估计这段友谊算是完了。最后,克劳迪娅对他说:“厄内斯特,放松点,我原谅你了,我甚至相信你说得对。可是你干吗要把话说得这么难听呢?我还以为你在耍那些男人的手段呢,比方说,先损我一通,再把我推倒在床上。但是我知道,要干这种事儿你还太迟钝了。上帝啊,以后你下猛药的时候,记得塞块儿糖。”
维尔耸耸肩。“我一直坚持一条原则,”他说道,“写作的事我要是不实话实说,那我就什么都不是了。还有,我说话难听,因为我很欣赏你。你这样的女孩子很难得。”
克劳迪娅笑着问:“是说我的才华、智慧,还是美貌?”
维尔挥着手,打发她道:“不是,都不是,”他说,“是因为你受到了祝福。你是个幸福的人。不会有什么悲剧能把你摧垮的。太难得了。”
克劳迪娅思忖着。“等一下,”她说,“你隐隐地在骂我。你是说我其实很愚蠢吗?”她顿了顿,“多愁善感才是敏锐啊。”
“没错,”维尔说,“我就很多愁善感,所以我就比你更敏感?”二人大笑,然后她抱住了他。
“谢谢你的坦率。”她说。
“别盲目自信,”维尔说,“我妈妈总说生活就像一箱子手榴弹,你永远不知道哪一颗会送你见上帝。”
克劳迪娅扑哧乐了,说道:“天哪,你一定要说这么丧气的话吗?你这辈子也当不了编剧了,从你这句话就看得出来。”
“但这更真实。”维尔说。
没等剧本写完,克劳迪娅就把他拖上了床。她如此迷恋着他,只有脱了他的衣服才能脱了他的心防,真诚地交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