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情人而言,维尔热情有余,技巧不足。他比大多数男人都知足。最重要的是,做爱之后他喜欢聊天。赤身裸体丝毫不影响他口若悬河、大肆说教。克劳迪娅喜欢看他一丝不挂。不穿衣服的他像个猴子似的灵活、性欲勃发,而且体毛浓密。他的体毛从胸前一直蔓延到后背。而且他还像猴子一样贪得无厌,总是紧紧抓住她光溜溜的身体,就好像她是枝头的果实。他的品味逗得克劳迪娅忍俊不禁,而她则享受性爱本身的愉悦。他享誉世界,她在电视上看到他时觉得他的演讲太装腔作势了。他痛批道德沦丧的世界,像模像样地攥着一个烟斗,几乎没吸过几口。他身穿粗花呢的外套,肘部缝了两块皮革,看上去非常专业。但是,他在床上比在电视里风趣得多。他一点儿也不上镜。
他们并不谈什么真爱、什么感情关系。克劳迪娅不需要这些,而对这些事情维尔只有文学上的认知而已。他比她年长三十岁,除了名气响亮,再没什么拿得出手的优点,这些两个人都承认。除了文学,两个人毫无共同语言。恐怕这种情况最不适合建立婚姻了,这点两个人也都同意。
不过,她喜欢跟他争论电影的事情。维尔一再宣称电影不是艺术,只是向远古的山洞里发现的那些原始壁画致敬而已。电影没有自己的语言风格,而人类发展靠的就是语言,所以这种东西是一种退化了的、最低等级的艺术。
克劳迪娅说:“这么说,绘画也不是艺术,巴赫和贝多芬也不是艺术,米开朗基罗也不是艺术。你这纯粹扯淡。”这时候她才意识到,他是在逗她。他喜欢捉弄她,不过只是在做爱之后,而且他总是小心翼翼的。
等到剧组不再用他们两个的时候,他们已经是很亲密的朋友了。维尔动身回纽约之前,送给了克劳迪娅一枚小小的戒指,戒指镶了四种不同颜色的珠宝,外形并不对称。看起来,它并不昂贵,却是个很有价值的古董,他花了很长时间淘到的。从此之后,她就一直戴着。她已经把这枚戒指当成护身符了。
她送给他的分手礼物,则是对好莱坞运作方式的完整介绍。她告诉他,剧本会交给出色的本尼·斯莱改编。本尼是个善于剧本改编的传奇人物,曾经获得奥斯卡剧本改编奖的提名。本尼·斯莱最擅长的,就是把文艺故事变成票房上亿的大片。毫无疑问,维尔的书经过他手,一定会变成一部维尔讨厌得要死,却能卖一大笔钱的电影。
维尔耸耸肩。“无所谓,”他说,“反正我有百分之十的净利润,我会很有钱。”
克劳迪娅面带愠色地看着他。“净收入?”她嚷道,“不管电影有多少票房,你一分钱也见不到。罗德斯通最擅长的就是把钱变没。你听清楚,五部大卖的片子我都有净收入分成,我一毛钱都没见过,你也一样见不到。”
维尔再次耸了耸肩。看起来他并不在乎,这使得其后几年里他的行为更加扑朔迷离了。
克劳迪娅的下一段感情让她记住了厄内斯特所说的生活就像一箱子手榴弹。尽管她聪明伶俐,却还是跟一个完全不合适的人坠入爱河。他是个年轻的“天才”导演。在这之后,她又爱上一个全世界女性都会为之倾倒的男人,可惜对她而言仍是完全不合适。
她原本自大地认为自己能够驾驭这样的完美男人。但是他们对待她的方式很快让她打消了这种念头。
那个导演只比她大几岁,并不招人喜欢。但是他已经拍出了三部非同凡响的片子,口碑票房双丰收。每家电影公司都想请他。罗德斯通工作室给了他三部电影的合约,还安排克劳迪娅帮他改写电影剧本。
这个导演的天才之处在于他很清楚自己想要什么。一开始,他就对克劳迪娅摆架子,因为她是女人,又是作家。在好莱坞的权力体系中,这两种身份都没什么地位。他们很快就发生了争执。
克劳迪娅认为他要求的场景跟情节的结构不吻合。她认为这场戏本身是个亮点,但在整部电影中,只会起到导演炫耀技巧的作用而已。
“这场戏我写不出来,”克劳迪娅说,“这场戏对情节起不到作用。只有动作和镜头而已。”
导演硬邦邦地回应道:“所以叫作电影。按我们讨论的写就行了。”
“我不想浪费你的时间,也不想浪费我的,”克劳迪娅说,“愿意写的话你拎着摄影机自己写去吧。”
导演连发火的时间都没浪费。“你被解雇了。”他说,“这部电影用不着你了。”他拍了拍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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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只是第一稿。”克劳迪娅说。
“天哪,我真讨厌那些利用私人关系来给电影搭顺风车的人。”导演说。
克劳迪娅觉得自己对他的爱霎时间烟消云散了。她愠怒不已。“我用不着靠着跟你上床来拍电影。”她说。
“你当然用不着了,”导演说,“你有才华,而且电影圈对你的屁股的评价是最高的。”
克劳迪娅悚然。她从来没在私底下议论过她的性伙伴。她讨厌他的语气。做的都是同样的事,凭什么男人就天经地义,女人就得感到羞耻。
克劳迪娅对他说道:“你也很有才华。但是一个穿着衬衫做爱的男人更加无耻。还有,至少我不会拿试戏来骗人上床。”
两人的关系就这么结束了。她因此想到了让迪塔·汤美来做导演。她断定,只有女人才配得上她的剧本。
去他妈的,克劳迪娅想。这个混蛋从来不把衣服脱光,而且做爱之后也不愿意说话。他的确是个拍电影的天才,但他没有自己的语言。在天才当中,他又是个无趣至极的人,只有谈起电影才好一点。
此刻,克劳迪娅的车马上就要开到太平洋海岸公路的大转弯处了。那里的海面像镜子一样映出她右侧的悬崖。这是她最喜欢的风光。大自然的美永远能让她愉悦。离马里布只有十分钟的路了,安提娜就住在那儿。克劳迪娅理了理思路:她得挽救片子,她得让安提娜回来。她记得,她们有过相同的情人,只不过时间不同。爱过安提娜的人也爱过她,她的心头忽然涌起一阵自豪。
太阳正是最耀眼的时候,海浪在阳光照射下像一块块巨大的钻石。克劳迪娅突然踩下刹车。她看到一架滑翔翼,她觉得这架滑翔翼会从她的汽车前方掠过去。她看得清滑翔翼下面的人。一个年轻姑娘,露出了半边乳房,一边挥手,一边飞向海滩。没人管他们吗?警察哪儿去了?她摇摇头,踩下了油门。车辆渐渐少了,公路转弯,她看不见海面了,不过半英里后还会再出现的。就像真爱一样,克劳迪娅笑着想。她生命里,真爱总是会重新出现。
她真正坠入爱河时,却换来了一次痛苦的体验,给她好好上了一课。这其实并非她的错,因为对方是斯蒂夫·施塔林斯,卖座红星,女人的梦中情人。他洋溢着阳刚之气,浑身散发着魅力,还有一定量可卡因所带来的旺盛活力。他还很有表演天分。更重要的是,他是当代的唐璜。无论他走到哪里都处处留情——非洲外景棚、美国西部的小镇、孟买、新加坡、东京、伦敦、罗马,还有巴黎。而且他这么做的时候,都仿佛是一位绅士施舍穷人,或者是基督教的慈善活动。他们之间从来谈不上有恋情,乞丐怎么有资格接到慈善家的宴会邀请呢?他对克劳迪娅倾心不已,这段感情持续了整整二十七天。
尽管他们在一起很快乐,对克劳迪娅来说,这二十七天真是一种耻辱。斯蒂夫·施塔林斯是个不可抗拒的情人,吸食了可卡因之后更是如此。他甚至比克劳迪娅还习惯于赤身裸体,他完美的身材比例起了很大的作用。克劳迪娅经常发现他对着镜子端详自己,就像女人在试戴帽子一样。
克劳迪娅知道,自己只是个小情人而已。他们约会的时候,他总是打来电话说要晚到一个小时,结果六个小时之后才出现。有时候他干脆就把约会取消掉。对他而言,她无外乎是个后备。还有,他们做爱的时候,他总逼着她一起吸食可卡因,当时飘飘欲仙,却让她的脑子变得一团糟,过后好几天她都没法工作,就算写出来点什么,她也不相信自己。她发现她正在变成自己最为痛恨的那种人——全部生活都寄托在男人的兴致上的女人。
她只是他第四或者第五个选项,这让她大感耻辱。但其实她并不怪他,她只是怪自己。不管怎么说,名声大噪的斯蒂夫·施塔林斯愿意要哪个女人都能到手,而他选了自己。施塔林斯会渐渐老去、不复俊朗;他总有一天会变成过气明星,而吸食的可卡因会越来越多。趁着年头尚好,他得及时行乐。她一生中很少有不快乐的时候,而她虽然坠入了爱河,却非常不快乐。
所以,第二十七天,施塔林斯打电话说他晚到一个小时的时候,她说道:“别麻烦了,斯蒂夫,我不想再当个百依百顺的奴隶了。”
他似乎并不意外,回应道:“我希望我们分手了还是朋友。”他说,“和你在一起我很高兴。”
“当然。”克劳迪娅说着就挂了电话。这还是头一次她不想在分手后保持朋友关系。她还是太傻了,这使她懊恼不已。显然他的行为都是让她主动离开的小伎俩,可她这么长时间都不知趣。想想真丢脸。她怎么能这么傻呢?她哭了,但是一周以后她发现自己根本不怀念这段感情。她可以自己分配时间了,她能工作了。没有可卡因和真爱,重新扑在写作上的感觉真好。
那位天才导演情人拒绝了她的剧本后,克劳迪娅花了六个月时间,拼命修改完了剧本。
克劳迪娅·德·莱纳在《梅莎琳娜》的初稿里,把女权主义定为基调。但她在电影这行摸爬滚打了五年,深知不论要传达什么信息,都得用一些最基本的元素包装起来。比如贪婪、性爱、谋杀,还有对人性的信仰。她不但要给主角安提娜·阿奎坦塑造一个丰满的角色,至少还得准备出三个女配角的戏份。好的女性角色太少,这个剧本肯定能吸引一线明星。最后,一个迷人、冷酷、英俊、睿智的大反派是必不可少的。她不禁想起,她的父亲是最好的原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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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初克劳迪娅希望找到一位影响力足够的女独立制片人,不过电影公司掌握生杀大权的人大部分都是男人。他们虽然喜欢这个剧本,但是也忧虑如果制片人和导演都是女人的话,这部片子的女权主义倾向会不会过于明显。这个时候克劳迪娅已经决定导演由迪塔·汤美来担任,而高层们则希望主创人员中至少有一位男性。
对这个拍摄预算充裕的邀约,汤美肯定欣然接受。这样的片子一旦成功,她就会跻身最卖座的导演之中。而就算片子的票房失败,她的名号起码也打出去了。有时候,相比挣了钱的小成本电影,一部血本无归的大手笔更能让导演声名远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