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湖如镜,冷月无声。千里雪岭响彻群鬼恸哭,极尽凄烈悲苦。
那黑笠人木立钟亭檐角,衣袂猎猎,暗绿色的双眼在夜色里闪动着凶厉的寒光,喉结滚动,想要说些仟么,却发不出声,只挤出两声暗哑而凄厉的喘息,仿佛凛冽西风刮过冰山的石隙。
禹介子脸色惨白,喃喃道:“难道……难道那金碑竟是假造出来的?但……但那上古文字决计错不了,其质料更是……更是太古之物,怎地……怎地……”
乌丝兰玛冷冷道:“天下又何止禹长老一人通晓盘古文?为何偏巧在那金碑掘出之后,博学强识的黎长老、马长老齐齐神秘暴亡?以真神通天之能,要假造一块金碑还不是易如反掌吗?”
这几句话犹如霹雳似的击入禹介子的心底,他身躯摇震,突然双膝一软,跪坐在地,颤声道:“是了,此事巧合之处果然极多,如今想来,那金碑也确有诸多疑点……倘若如此,禹某有眼无珠,岂不是成了弑帝谋反的乱臣帮凶吗?我……我……”冷汗滚滚,脸如金纸,突然大叫一声,瘫软晕厥。
殿内混乱,众人大哗,天吴厉喝道:“乌丝兰玛!你信口雌黄,含血喷人!倘若真如你所说,那金碑是真神假造,陛下为了修练金碑大法而走火入魔,那么陛下早该经脉错毁,暴毙身亡才是,为何一年之后竟会完好无损地出关,赐封龙牙侯,大赦天下?”
水族群雄如梦初醒,纷纷大声附和质问。拓拔野心下一凛,忖想:“不错,水族高手如云,倘若黑帝走火入魔,断断不会瞒过众人眼睛。是了!难道……难道当时‘出关’的黑帝竟不是汁光纪本人?”一念及此,心中大寒。
果听乌丝兰玛冷冷道:“那不过是你们‘一叶蔽日’的障眼法罢了!出关封赏的黑帝陛下根本不是真身,而是九尾狐晏卿离所化!”
众人轰然,九尾狐晏卿离乃是当今青丘国主晏紫苏的生母,美艳狡诈,乃是三十年前声名最为卓著的十大妖女之一,变化多端,神鬼莫测,若是由她化作黑帝,即便是帝妃、公主只怕也无法认出。
乌丝兰玛续道:“那夜我无意中听到这秘密之后,心中震骇恐惧,远在此前之上。等到真神和水伯离开许久,方才变回真身,悄悄回到宫中。一连数日,百经思量,想通了所有关窍;又趁众人不备,遍查黎长老、马长老废弃的家宅。总算上天有眼,掘地三尺,终于让我找到几块残留的拓片。”素手轻扬,几块铜铁悠悠旋转,在星光下闪耀着冷冷光芒。
铿然脆响,那些铜铁拼合成一面五尺来长、两尺来宽的残埙断面,上面隐隐浮凸着几行文字。几个博学通古的水族老者一齐低声读道:“……夫水之妙,在乎无形;无形无势,故能无敌。欲修无敌之术,则必修无形之身。自断经脉,随心接愈,大功可成……”念到此处,众人无不瞿然变色。想必当年两大长老根据烛龙密令,以上古文字写成碑文之后,将拓片暗自埋入家中地底,后虽惨遭灭口,这些拓片却由此保留了下来。
烛龙闭眼微微一笑,哑声道:“这倒巧了,圣女自称当日听到的是这句,在地下掘到的恰恰也是这句,更巧的是今日竟又偏偏将这些拓片带在身边,随时佐证。嘿嘿,果然是神机妙算,烛某佩服之极。”言下之意乃是暗指水圣女伪造拓片,诬言陷害。
乌丝兰玛淡然道:“天网恢恢,疏而不漏。上苍让我听到此句,寻着此语,正是天意昭然。这些拓片二十年来我终日带在身边,不敢有一日抛弃,今日终于派上了用场。若不是陛下亲临,我又怎敢揭开这深埋多年的秘密?只要能将功折罪,为本族、为陛下、为冥冥苍天铲除你这巨奸,乌丝兰玛个人荣辱、是生是死又算得什么?”语气虽轻和平淡,隐隐之中却自有一种干云豪气,让人听得心驰神荡,热血沸扬。
水族群雄轰然骚动,左右旁顾,茫然不知所从。大殿中不知谁尖叫道:“杀死烛龙老贼!”石破天惊,众浪汹涌,一时间,众人义愤填膺,浑然忘了环伺其外的万千尸鬼,一齐渲渲如沸地叫将起来。围困乌丝兰玛的水族豪英倒有大半转戈相向,朝着烛龙怒吼围拢。
烛龙喃喃道:“好一句‘天网恢恢,疏而不漏’!”突然睁开双眼,寒芒大作,周身黑光爆射冲天。怪啸声中,随手一掌拍出,玄光滚滚,狂飙似的朝乌丝兰玛轰然冲来。
黑风电舞,气浪迸飞,殿中数十人登时如被飓风卷溺,惨叫着分涌震退。童融等人嘶声惨叫,突然拔地飞起,脸容变形胀紫,如被无形之手瞬间扼住咽喉,“砰砰”脆响,飞撞石柱,横死当场。
众人大乱,尖叫道:“烛老妖要杀人灭口!”刀光闪动,叮当乱响,水族群雄相互怒喝叱骂,自行混战一处。
乌丝兰玛轻叱一声,冰蚕耀光绫如行云流水,爆蓬飞舞。“仆仆”轻响,烛龙玄光及处,丝带陡然蜷缩飞扬,她娇躯一震,被一股难以想像的巨力推送,身不由己地朝后摔飞,当空喷出一道血箭,登时昏迷不醒。
“轰!”黑光气弧四下飞撞,巨柱震裂,大殿摇晃,尘土簌簌飞扬,偏殿轰然倒塌,众人混乱惊叫,朝外推搡奔逃。姑射仙子衣袖飞舞,卷起乌丝兰玛,翩然朝外飞去。
拓拔野大骇,老妖身中蛊毒,居然仍有如此神威,竟能一掌击昏水圣女、震塌固若金汤的八合大殿!其真气之高,竟在自己见过的所有高手之上!
只听黑帝汁光纪哑声笑道:“烛真神,一别四十年,果当刮目相看。”骨笛凄裂,高亢破耳。万千尸鬼怒吼狂嚎,如石炸浪飞,层层围涌,朝烛龙前仆后继地猛攻而去。
“轰隆!”黑光冲天,大殿屋顶迸炸开来,无数尸鬼哀号碎裂,冲飞炸舞人血溅得梁柱、四壁斑斑点点,尸蛊如雨,簌簌掉落。
烛龙从缤纷的尸骨、血雨中直冲上天,半空急转盘旋,道道黑光离甩飞舞,在他四周绞旋成九道狰狞的黑龙,咆哮飞扬。
骨笛激越,尸鬼纷飞云集,丝毫顾不得攻击众人,四面八方朝烛龙冲去,发动一轮又一轮汹汹密集的惨烈围攻。烛龙急速旋转,九龙飞舞,真气狂猛,众僵尸触之无不粉碎炸裂。气弧四散迸飞,如万千弯刀在夜色中轮转飞舞,冰面四炸,水浪冲涌。
五族群雄四散奔逃,在龟裂晃荡的冰湖上站定,惊魂未定地抬头观望。目睹血雨腥风、一段段僵骨从四侧掉落,都觉气血翻涌,体内麻痒难当,说不出的恶心烦闷。此时黑帝的骨笛虽是用于指挥众尸鬼,但其音凶狂凄厉,众人体内的尸蛊闻声仍不免蠢蠢欲动,直欲钻入心脑骨髓,或欲破体而出。群雄骇惧,当下纷纷盘坐于地,运气调息,竭力压制体内那越来越嚣狂的蛊虫。
骨笛凌厉阴寒,如巨浪层涌,乌云翻飞,烛龙忽地发出一声愤怒的厉吼,九道气龙震颤蜷缩,黑光大敛。隐隐可见他周身肌肉翻滚,枯黄的皮肤下似乎有万千虫子在急速蠕动鼓舞。“仆仆”轻响,肩膀、两肋皮裂肉绽,鲜血激射,数十只彩色尸虫弹射飞扬。
黑帝森然笑道:“烛真神,当年你让九尾狐化作我次女,将那‘千尸蛊卵丸’骗我服下,害我神识错乱,变作行尸走肉,经脉尽断不说,连鬼也做不成了。这份大恩大德,汁光纪永铭在心,一刻也不敢忘记。滴水之恩,涌泉相报,你身体里的这些蛊虫,可是我穷费十年时间豢养出来的天下第一尸蛊,滋味是不是颇为独特?”哈哈厉笑,悲怒、仇恨、怨毒、狂喜交杂一处,听来犹觉凄厉可怖。
烛龙闭目不答,八字长眉簌簌颤抖,大汗淋漓,干瘪的脸颊上亦开始“仆仆”跳动,无数蛊虫爬过咽喉,朝他头顶汹汹冲去。“赫赫”轻响,几只色彩绚丽的尸蛊被虫群推挤,倏地从他的鼻孔、耳朵中掉了出来,瞬间蜷曲干枯。
笛声越来越加激越高亢,西王母、祝融、烈炎、烈碧光晟等人面色惨白,周身皮肤亦如水浪似的起伏波动,苦苦御气抗蛊。十几个五族豪雄怖声惨叫,抱头冲天飞起,失疯发狂地抓打头颅,满脸凹洼血痕;揪拔头发,将自己的头皮血淋淋地扯将下来;突然野兽似的互相撕咬一处,直至气绝身亡。
拓拔野大骇,心道:“黑帝一心报仇,丝毫不顾是否伤及无辜。他这般吹笛御蛊,只怕烛老妖尚未毙命,大家都已失心发狂了!须得尽力劝阻才是……”凝神奋力冲击经脉,但越是心急越不能冲脱。
只听箫声寥落,清悦疏淡,姑射仙子淡淡道:“黑帝陛下,树有树根,瓜有瓜藤,既然沉冤昭雪,你找的罪魁是烛真神,又何必让这些无辜的朋友受这无妄之灾?素闻陛下宽厚,还请放过他们吧!”
她那清雅柔和的语声与箫音钻入众人耳中,宛如清泉漱心,令人精神登时一阵清明。
黑帝哈哈笑道:“小丫头,你倒好心。这些犬豕之辈,命如草芥,死何足惜?汁光纪从前错便错在妇人之仁,才会落得后来下场!嘿嘿,寡人既为‘幽天鬼帝’,创建鬼国,自当全心全意做好鬼王,这些酒囊饭桶最好全死得精光,也好做我鬼国臣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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姑射仙子蹙眉欲语,却听白帝淡然道:“仙子不必再与他多费唇舌了,若他还是当年那仁厚的黑帝,又怎会做出这等妖鬼兽行?大家只要团结一心,同舟共济,必可度此难关。”
黑帝笑道:“白帝果然天真烂漫一如往昔。你们现下身中蛊虫,手无缚鸡之力,还敢口出妄言,等我剁下烛龙脑袋盛酒,再拿你的筋骨制琴,如此喝酒弹琴,岂不快哉……”
赤松子大怒,哈哈笑道:“汁老贼,当年你没本事拿我,只敢鬼鬼祟祟攒掇了赤飙怒,用下三滥的诡计陷害老子,便知你是个无胆小人。今日重见,才知道下流无能一至于此,操你奶奶的,若有三分胆子,就和老子光明正大地打上一架,别老躲在阴沟里放蛊害人!”
黑帝嘿然道:“我道是谁,原来是你这逆伦小贼。想不到巍巍洞庭山居然压不死你?嘿嘿,莫急,莫急,这次寡人一定找座大荒最重的山,将你压成松子肉酱。”哑声狂笑,再不理会,直吹骨笛。万千鬼兵攻势更猛,狂风暴雨似的将烛龙困在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