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帝都天启城之夜。
整座城市都在黑暗之中,零星的几点灯火,也像是一眨眼就能抹去了似的。于城中北望,隐约可以见一道巨大的黑色影子横贯在视野中,与夜色溶为一体。那是天启的百丈皇城,这个帝国曾经骄傲的伟岸身影。当年大端朝的一代代帝王们就在这城楼之上听万民欢颂,听大军呼啸。
然而,一切都是故影旧事了。
此时的城楼上,只站着两个寂寥的身影。
一位青年站在城堞之后,远望大地,任凛风吹动他的冠带与长袖。
他是这个帝国的第二十一位君王,年方二十的牧云笙——未平皇帝。明朝那些事
他登基之时,太常寺本拟年号承平,但那时还是少年的牧云笙摇头说:“天下战乱如此,还粉饰什么。”故改年号未平,以示不忘平复天下的决心。
只是要一统天下,却还有太长的路要走。
他的身边,站着一位女子。她裹着雪茸毡袍,像是不禁风寒。但她的美丽,却连黑夜也无法遮掩,连风雪也要在她身边旋舞缓行,似为她而留连。
那是盼兮,魅凝结成的精灵。她的美丽使天下英雄折腰。传言北陆狼主硕风和叶不惜倾瀚北之骑南下,不是为了天下,倒是为了能一睹她的容颜。当年少年牧云笙也是为了她,不惜和父皇决裂,从最有望继位的皇子,到被囚废园。直到多年后,牧云皇族几乎在战乱中死亡殆尽,外敌已包围天启,皇位成为人人逃避的畏途,他才不得不登上太华之巅,接下这乱世的残局。余罪小说
天启城下一战,硕风和叶折戟沉沙,退回北陆,大伤元气,数年内无法再谋图天拓之南。但牧云笙治下的大端朝,也几乎为此流尽了最后一滴血。
未平皇帝牧云笙眺望着这萧凉帝都,轻轻叹息。
“太安静了。我记得当年我还是皇子时,初元节随父皇于皇城远眺,大地一片灯海,烟花连天,万户舞乐。可现在,一切都不复存在了。煌煌帝都,只剩了不到三百户,晚上人们不敢出门,恐被饿犬所食。那些犬在战乱时吃惯了人肉,已同虎狼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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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有生之年,能不能看到这个国家的复兴。”这青年皇帝叹息着。
盼兮紧紧挽住了他的臂膀,为他心痛,“你忘了那个跟随我的诅咒吗?我是天下祸乱之源,我若在你身边,你便无法平复天下。”
“不。”牧云笙转身,凝视她的眼。纵然在黑暗之中,他的目光也执着热切。
“是你忘了,我从不信命。为了你,我烧了神的祭台;为了你,我举剑指骂苍天。如今,我要证明,那诅咒多么荒谬。你和这天下,我一样也不会放弃。”
她知道这是多么难的事情,纵然是千万人,以千百年,也未必能使天下复兴。她也知他立下此誓,便不会悔弃——正如当年,他立誓护卫她一生,便也再不曾退后。
“那么……让我也许上自己的寿命,我只愿与你同生共死。”
她闭上眼,倚在他的肩头,在心中暗暗许愿。
“此生只要他志愿得偿,上天便请将我残年尽数取去,我决不顾惜。”
他这一生,只怕注定要为天下而活。她这一生,却只为他一个人而活。
天空中一声尖啸,一只哨箭带着火焰升入天空。数里之外,忽有燧台扬起了烽火。
牧云笙的脸色却沉重了。
“穆如寒江,攻破宛州城了。”
此时此刻,千里之外的潇山之巅,也正立着两人。
那英武将军贯着铁甲,按着宝剑,大红的披风迎风展着,望着西方最后一抹血般浓的霞色。
暮色中,宛州城中股股浓烟升起,旗号乱舞。他的踏火骑军终于攻破了这西南第一首府,天下富庶之都,从此宛州已尽握在手,九州已得其一。有了这九州最丰饶之土,天下便已在望,将来的大业直可一马平川。
“天启城中,此时已经看不见霞光了吧。”穆如寒江这样叹着。
他的死敌牧云笙,此刻在想些什么呢?他已得了金玉之城的宛州首府,而他却还苦守着残破的帝都。他日他大军重回天启城下之时,他很希望再看到他的表情。
“语凝,当初你劝我弃天启而图宛州,果然是对了。宛州若定,天下已得一半也。”穆如寒江放声大笑。
但他身边的女子,望着这城中火光,眉间却只有忧惧。
那是苏语凝。当年她出生之夜红霞贯天,世人皆言是至荣至尊之象,此女若为皇后,必能辅佐君王,兴荣天下。也为此,她自小便被选入宫廷做为皇子侍读,以观德才。但造化弄人,她还没有长大,天下已乱,四方群雄并起,诸皇子或死于战场,或死于争位,竟只有六皇子牧云笙一人独存,继了帝位。
但苏语凝所爱却并非未平皇帝牧云笙,而是他的死敌,要与他争天下的大将军穆如寒江。
苏语凝指向远方:“三月奋战,终于攻下了宛州城,士兵们只怕都喜极而狂;但现在城中四处火起,若有人趁乱烧杀抢掠,必定民心尽失。还请大将军即刻约束。”
穆如寒江听得女子之言,猛然警醒,握住她的手道:“语凝,若不是你在我身边,穆如寒江只怕走不到今时今日。”
他转身要下山,却又回身望她:“今夜只怕又是无眠了。语凝,真盼早日平定天下,那时我可以好好陪伴着你,弹剑歌舞、大醉方休。”
苏语凝看着他,只是轻轻地笑。
穆如寒江也孩子般笑起来,三步并作两步奔下山坡去了。
她喜欢看他挥斥方遒,喜欢看他拔出剑来,率万军冲阵,喜欢他在大胜之后那豪迈的笑,也喜欢他醉卧在她的怀中,孩童般地梦喃。
只是,她也无时无刻不在害怕。怕有一天,她再也看不见他的笑。怕有一天,他倒卧在她的怀中,却永远地不能再与她说话。
为什么一定要争天下,她不懂,她只知道这个男人要做到的事,就会决不反顾地去做。每次他率骑军冲锋之时,她都好怕这是最后的一面,她想大喊,让他回头望她一眼。但她知道她不能那样做,他也绝不会回望。
北陆瀚州,硕风和叶大营。
这是无边的大草原。
这里的风更厉,这里的夜更阔,这里的酒更烈。
这里的男人们,此刻却在注视同一个地方。
随着一声闷响,一个黑影被从那金帐中摔了出来,在地上仰面朝天。
北陆汉子们狂笑着,指着那地上身影,笑得捶胸顿足,笑得大牙乱飞,笑得酒也洒了,马也惊了。
他们笑的是他们的大王,北陆的狼主,一咳嗽可令天下丧胆的硕风和叶——那率七万骑星夜渡江,一直打到天启城下,杀得九州诸侯胆寒的雪狼之王。
此刻,这位狼主仰面朝天,喷着白气,不服气地手抱胸前,望着星星,眨着眼睛,似乎在纳闷一些事情。
突然,他一个鲤鱼打挺跳了起来,稳当当地站着,手还是抱在胸前,连草叶都没有扶一下。
周围的人突然不笑了。
他们全都仰望着这个人。这是草原上他们最敬服的英雄,无论被打倒多少次,他还是能一跃而起。这就是硕风和叶。当他摔跟头时,人们可以尽情地笑他,像笑自家的兄弟;但当他站起,他就是北陆之王,人人必须仰视。
“狼主,今晚又没有戏了……已经好几个月了……您要用力啊。”
说话的是一个胡须头发扎成无数辫绺的粗野家伙,随着他这一句,周围的人又都狂笑起来。
硕风和叶不怒也不恼:“笑吧笑吧,我终有一天会让她变成我的女人。”
帐帘一抖,突然又是一只陶碗飞了出来,硕风和叶吓得一蹦,碗飞出老远碎了。笑声更是四下狂溢。
帐篷外的是北陆最强悍的男人硕风和叶,帐篷里的却是连他也驯服不了的女子——大端郡主牧云颜霜。
半年前天启城一战,硕风和叶眼看就要破城,霸业就要成功。就在这时,远方冲来一支骑兵,一面“寒”字大旗高高飘扬。北陆骑兵以为是长皇子牧云寒到了,人人心惧。为首那员骑将黑甲银刀,冲至硕风和叶面前,手起刀落,将他劈下马来。幸得众将拼死护卫,硕风和叶才保住性命,天启城却得而复失。
那一晚,他趁夜袭破城外勤王军大营,眼见又要得胜,结果又是“寒”字旗至,那骑士至,快刀至,第二次把他打落马下,袭营又是告吹。
第三次,硕风和叶被牧云笙穆如寒江联军夹攻,几乎全军覆没,亡命狂奔之时,他又看见了那位骑士。
这一次,他看清了她。他也记起了她是谁。
许多年前,北陆还属于大端皇朝,许多年前,牧云穆如还是铁打的兄弟。而他硕风和叶,属于一个因为叛乱而被穆如铁骑诛灭的部族。那个雪夜,他在草原上奔逃,被端军的骑兵碰上,将要杀死之际,是这个女孩笑着说:“我们不如来玩捕猎的游戏:我数一千个数你们再追,看他能跑多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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硕风和叶于是没命地狂奔,跑得就要断气,一如许多年后兵败的这一夜。但是他活下来了。他知道他是赤脚,而端军骑着快马,纵然那女孩数一万下,他也逃不脱。他活着,只有一个原因。
那个女孩只数了九百九十九下。
她想让他活下去。
多年前这女孩因为一丝怜悯而饶了眼前的少年,却没有想到他长大后变成了颠覆她家国的死仇。
她愤怒地抽出战刀,这一次她要亲手补偿自己当年犯下的错。
但她没有做到,赶来救援硕风和叶的护将从远处放箭射中了她。硕风和叶将她俘回了北陆。
也许是因为有当年那九百九十九数之恩,硕风和叶不肯为难她,不肯恃强欺辱她。他渴望击败她,渴望占有她,但他一定要让她心甘情愿,那才是真正的征服。
于是他为她松去捆绑,让她养好箭伤,然后把战刀亲自交还给她,说:“我每天会来见你一次,你若有本事胜过我,就杀了我报仇。但你若没本事,败给我,就要死心塌地做我的女人。”
牧云颜霜接过刀,咬紧嘴唇,默认了这个约定。
结果这两个人都太自信了。九十七天过去,她没能杀了他,他也没能打败她,每次都以刚才发生的那一幕——硕风和叶被踢出帐篷而告终。
硕风和叶被摔出来,仰躺望着星空时,他在想什么呢?
他在想,也许他真的爱上这个女子了。因为她是这样凛烈而美丽,就像最傲的马,最辣的酒,最快的刀。
但牧云颜霜在想什么呢?他不知道。他只知道,她一定会属于他,会爱上他,就像所有的野马最后都会温顺地依偎他,所有的烈酒最后都会被他大口吞咽,所有的快刀最后都会被他握在手中。因为他硕风和叶,是北方最强悍最狂傲的男儿。
这样的一个夜晚,这样的六个人。天下三分,天下又总会一统,胜负终会决出——牧云笙、穆如寒江、硕风和叶,注定只能有一个胜利者,而另外两人将死去。男人们期待那结局,好快意恩仇。女子们害怕那个结局,害怕心中所爱消逝。时光却电光石火,不可遏挽地带着无数人奔向那揭晓的一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