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玉成夜袭黄州府的消息,像一声惊雷震撼鄂皖战场。湖北巡抚胡林翼气得连吐三天血。他清楚,陈玉成下一步便是进攻武昌。武昌城里老弱残兵加起来不足四千,且无一得力之将,身为巡抚,丢失了省城,将意味着什么?胡林翼决定立即回援武昌。但太湖的兵不多,安徽战场上,他可以调动的兵力只有两处:一是多隆阿的绿营,一是曾国荃的吉字营。当年多隆阿从江宁调到湖北,名义上隶属湖北巡抚掌管,尽管多隆阿本人已升为福州副都统,但湖北巡抚仍可视军事情况调派。曾国荃在咸丰七年九月复出时,听命于胡林翼,后来归于曾国藩的统一指挥,但与胡仍有上下之间的旧关系。但现在多隆阿、曾国荃既已接受曾国藩的统率,要调他们回援武昌,就必须经过曾国藩的同意,且一调动,就直接影响了围攻安庆这个重大的战略决策。恰好欧阳兆熊来太湖军营做客,胡林翼便托欧阳代他到东流走一趟。
欧阳泛舟东流,受到了曾国藩的热情款待。他陈明来意,并递上了胡林翼的亲笔信。曾国藩已知黄州府失落的消息,昨天又收到左宗棠从浮梁的来信。左宗棠向曾国藩报告了李秀成统帅大军斩关夺隘,一路西进的情况,并提醒老朋友注意,李秀成骚扰赣北,其意很可能在安庆。这一点,与曾国藩的分析完全一致。
“小岑兄,依我之见,四眼狗进攻武昌不是他的目的,他的目的在解安庆之围。”
“你是说长毛使的是围魏救赵之计?”欧阳兆熊没有想到这点。
“正是这话,长毛惯使这个伎俩。今年三四月间,就是用的这个诡计将张玉良的精兵调往杭州,然后乘机反扑江南大营。这是长毛引为自豪的得意之笔。润芝这般聪明的人,怎么看不出四眼狗的花招!”
这样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曾国藩如此冷淡看待,使欧阳颇感意外。
“我想润芝也会看出长毛的用心,只是他身为湖北巡抚,眼看省垣危急,怎能置之不救?要救省垣,只有请沅甫和多礼堂了。”
“润芝聪明一世,糊涂一时。沅甫、多礼堂一走,四眼狗立即就会反扑安庆,经营了将近一年的城围,顷刻便会化为泡影。安庆是江宁的屏障。安庆不下,江宁上游之势仍旺盛,安庆一破,江宁上游之势则斩杀;上游无势,贼之气焰则大衰。那时,东南再派出一支劲旅收复苏、常,孤城江宁,指日可下。这是我前年和润芝一起商议后定下的制胜之策,他何以临事又乱了方寸?”
在这样混乱的局面下,曾国藩对当前的形势和未来的前途能有如此明晰的认识,一直置身于战事之外的欧阳兆熊,对这位文字之交的老友很是佩服。他想,这大概便是曾国藩比胡林翼和其他所有肩负重任者高明之处。
“润芝日来呕血严重,倘若武昌陷于贼手,润芝怕也活不多久了,你总得想个办法吧!于公于私,武昌都不能丢哇!”
欧阳兆熊是个很重情义的人。正因为过于重情义,所以他坚持不入官场,尽管曾、胡、左这些年屡次相邀,他都婉谢。他执拗地认为,一入官场,则身不由己,将会迫不得已地做出许多绝情绝义、得罪朋友的事来。这几年,他常出没于曾、胡、左之处,却始终以一个布衣朋友的身份,尽自己的力量为他们做点事,既不要薪俸,也不受保荐。为此,曾、胡、左都格外敬重他。曾国藩郑重地思考着欧阳兆熊的话,忽然想起一件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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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些日子,军机处递来一份上谕,提到俄国愿意出兵帮助朝廷打长毛,并愿代办南漕海运之事,为此征求曾国藩的意见。曾国藩复奏,委婉指出,自古外夷帮助中国,成功之后,每多意外要求,为防日后要挟,借外兵之事宜缓,以后视其诚意如何再定;至于俄国人愿意代运南漕,似可允许。在奏折末尾,曾国藩郑重向朝廷建议:目前暂资夷力以助剿漕运,得纾一时之忧;将来师夷智以造炮制船,尤可期永远之利。这道上谕给他一个重要启示,是否可以借洋人之力来保卫呢?武昌、汉口都有英、法等国的租界,据彭玉麟日前报告,英国舰队司令何伯、参赞巴夏礼现正在汉口,多次表示愿助湘勇水师之力。这次就请他们出面帮忙吧。
曾国藩这个想法,欧阳兆熊也同意。
“小岑兄,你明天就回太湖去,要润芝请官秀峰去会见何伯、巴夏礼。洋人重利,官秀峰有的是古玩珍稀,送几样给他们,我想武昌可保无虞。”
就在东流商量如何保武昌时,武昌官场已是一片乱糟糟的了。从邓绍良带着残兵败将进入汉口的那天起,武昌省垣各衙门的官员们就急得如同窝巢着了火的一群胡蜂,惶惶不可终日。官文一面匆匆向胡林翼告急,一面草草部署守城兵力。他对守城毫无信心,私下收拾细软,随时准备逃走。各粮台军火总局委员闻警散尽,阎敬铭呼唤不灵,气得连上吊的绳子都已备好。欧阳兆熊作为胡林翼的特使,这时急急忙忙来到湖广总督衙门,将曾国藩的主意告诉他们。犹如一场噩梦初醒,官文等人定下神来。第二天,官文、阎敬铭穿戴整齐,携着重礼,过江来到江汉关,拜会何伯、巴夏礼。
英国侵华海军司令何伯,五十出头,肥头大耳,腆肚挺胸,坐着不动的时候,倒有一副海军将领的威风;但一走动,则一瘸一拐的,模样难看极了。左边的那只瘸腿,是前年指挥英法联军侵袭大沽炮台时留的纪念。作为一个军人,他感到这是极大的耻辱。对于中国朝廷和人民,他有一种本能的傲视和仇恨。他的助手,英国驻华外交参赞巴夏礼,则又是另外一番神态。巴夏礼只有三十三四岁,二十年前便来到中国。这个中国通身材颀长、风度翩翩,既有英国绅士的派头,又受华夏文化的熏陶,显得温文尔雅。咸丰六年,巴夏礼任广州代理领事时,蓄意制造亚罗号事件,挑起第二次鸦片战争。去年又参加签订《北京条约》。巴夏礼年纪不大,却对太平军和清廷两方面都有很深的了解,使得地位和年龄都在其上的何伯,对他也言听计从。自从《北京条约》签订之后,英国便改变过去的中立立场,转而全力支持清廷。帮助官文阻止太平军进攻武昌、汉口,是一件对清廷,也对英国有益的好事,本可以立即答应,但这个狡诈的职业外交官要借机捞一把。趁着何伯还在拈须考虑的时候,巴夏礼开口了:“官中堂,我们愿为贵国效力,但利益均等,是我们英国人奉行的原则,你看呢?”
外交参赞轻轻地摇动二郎腿,栗色皮鞋亮晃晃的,使官文、阎敬铭的褐色官靴黯然失色。
“当然,当然。”官文卑微地点头哈腰,转过脸对身后的随从厉声轻喝,“还不快把礼品拿过来!”
仆从捧出一个三尺多长的木匣,官文亲自打开,一把古色古香的宝剑躺在猩红金丝绒垫上,绿色刀柄上,几颗珍珠在熠熠闪光。官文得意地介绍:“这是三年前在江陵楚墓中出土的宝剑。”
巴夏礼欣喜地凑过脸来,说:“江陵,我知道,这是贵国两千多年前楚国的都城。”又对坐在一旁的何伯用英语称赞,“司令,这是件稀世之宝。”
何伯连忙接过去,贪婪地看着。
“这把剑送给何大人,还有一样东西送给巴大人。”官文从另一仆从的手中接过一个三寸见方的木盒。打开木盒,映入眼帘的是一颗径长一寸的罕见珍珠。这就是那年官文向曾国藩、多隆阿炫耀的那颗三万两银子买来的珠子。官文献媚地挨着巴夏礼的肩膀,指着珍珠说,“巴大人不要轻看了它,这是一颗夜明珠。今夜你可以试试,黑夜之中,百步内可见它的光毫,三步内可借光读书。”
“真有其事?”巴夏礼惊得合不上嘴。
“一点不假,鄙人亲自试验过。”官文合上木盒,“这是送给巴大人的一点薄礼。”
巴夏礼接过木盒,把它放在茶几上,重新坐好,仍旧有节奏地摇动着二郎腿,对官文说:“官中堂,这两件东西是给我和司令个人的,我们大英帝国并没有得到实惠呀!”
官文早有准备,不假思索地说:“只要保得武汉三镇不落贼手,今后什么话都好说。前向巴大人说租界狭窄了,我现在正式告诉何司令和巴大人,我们可以把租界地面再扩大一倍,从硚口到江汉关一带,任凭贵国圈地建房。”
“好,一言为定!”巴夏礼霍地站起来,兴奋地说。
“一言为定!”官文也姗姗起立,面有隐忧。
次日中午,陈玉成、康禄、周国贤等人正在原知府衙门商议渡江的事,亲兵进来禀报:“江面上停泊一只洋轮,打着英国国旗,想拜会英王殿下。”
周国贤说:“这会子忙得不可开交,哪有工夫见洋鬼子,要他以后到武昌见面吧!”
“慢点。”陈玉成说,“天王讲洋人信上帝,是我们的洋兄弟,见见何妨。”
巴夏礼穿着笔挺的西服,迈着规矩的步子走进知府大堂,见大堂上坐着三位年轻的将领。他知道居中的必是陈玉成,便恭恭敬敬地对着陈玉成鞠了一躬,一字一顿地说:“女王陛下政府驻中国外交参赞巴夏礼参见太平天国英王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