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忽然意会了,“这哪里是开买东西的单子?简直是考自己的文墨嘛!”心里不安而又兴奋,打起精神,希望在三位“考官”面前交一本好卷子。
真如“说书先生”常用来表白那句话,“磨得墨浓,舐得笔饱”,陈世龙执笔在手,看着尤太太,静候吩咐。
“男人的袍子要一丈四。一丈四、一丈四、两丈八,再加八尺,就剪四丈八好了。”尤太太念念有词地盘算了一会,抬头看着陈世龙,“哆罗呢四丈。”
第一遭就遇着难题。哆罗呢这种衣料听说过,是外国来的呢子,却不知怎么写法。不过陈世龙的脑筋也很快,他想,外国名字大多加个“口”字旁,譬如“咭唎”之类,那就不妨如法炮制。
这一下倒是写对了。他也很细心,写完又问:“什么颜色?”
“玄”字不会写,却也不算错,他在“哆罗呢”三字下,注了个“黑”字。
就这样尤太太口述,陈世龙笔录,许多洋货的名字,他“以意为之”,只译写声音,反正自己知道。尤太太她们也不来管他,实在是不知道他写对了没有,不过阿珠看他那笔字,写得端端正正,心里也不知是安慰,还是得意,只觉得脸上很有光彩。
女人家办这些琐碎事最麻烦,尤太太跟她小姑又商议、又争辩,阿珠也不时参加些意见,越发耗费辰光。陈世龙很耐心地等着。等那单子写完,已经误了中饭时间,一桌子的菜都摆得凉了。
“吃饭,吃饭!”七姑奶奶对陈世龙的称呼,与众不同,比较亲昵,“阿龙,你不必到外头吃,同我们一桌好了。”
如果是在平常日子,陈世龙一定会辞谢她的好意,而这天不同,欣然落座,坐下来就吃。一面吃,一面闲谈,不过“手挥五弦,目送飞鸿”,视线不断缭绕在阿珠脸上,她除掉偶尔低下头来,很快地眨着眼,仿佛有些事在想以外,脸色大致是恬静的,大可叫人放心。
吃完饭,尤太太进去取出一张一百两银子的银票,交了给陈世龙。这就该走了!他却还不肯告辞,总觉得没有机会跟阿珠再说两句话,于心不甘。
谁知有个意想不到的机会,“我还要到船上去一趟。”阿珠起身说道,“有两句要紧话,刚才忘了跟我爹说了。”
用不着陈世龙自告奋勇,有意为他们撮合的七姑奶奶,当然会顺理成章地建议,仍旧由陈世龙陪着她到船上。
“不要走那条路了。”一出尤家后门,阿珠就嘟着嘴说。
“总归要到河边。”陈世龙答道,“那些小鬼再淘气,我一定捉牢他们敲屁股。”
“你少替我多事!”
其实,阿珠并不要到船上,只是有件事要跟陈世龙说,所以当先领路,走到僻静之处站住了脚。
“我请你办点事。”她说,“在尤家叨扰了他们许多日子,应该有点意思,我想送他们一份礼,请你在上海办一办。”说着,她从手巾里取出一张银票,递了过去,“尽二十两银子办,要办两份,送五嫂的那份,是伢儿用的东西就可以了。”
“我晓得了。等我办好了,回来再跟你算。”
“那样我就不要。”阿珠把银票塞到他手里。
不接不行,陈世龙也就不再多说什么,只另外问了一句要紧话:“我先前说来接你的话,怎么样?”
阿珠知道,这像走路一样,又到了一处三叉路口,一条路渺渺茫茫,走到哪里算哪里,路虽平坦不会摔跟斗,但没有什么景致,也不知走到头来是何光景。
另一条路已可以看得出来,崎岖难行,但必有山光水色、奇石怪木,堪以流连,而走到头来,若有归宿必是个很好的归宿,就怕中途失足,葬送一生。
陈世龙见她久无回答,心急催问:“怎么样呢?你倒是说一句唦!”
“让我想一想也不要紧——”
“好,好!”陈世龙是怕她听而不闻,在转别的念头,只要是想这件事,时间再长,他也能等待,所以这样抢着说,“你尽管慢慢想!”
想了半天,委决不下,心里是愿意走第二条路,却又有些胆怯。她这时候才感觉到,一个人不能没有一个可以商量心事的亲人或者朋友,如果有七姑奶奶在旁边就好了。
这样一转念,她越不肯作肯定的答复,不过这一来,反倒有话可说了:“到时候再看!”
这句话,如果他一开口她就这么回答,必是敷衍,经过好一阵考虑才说,那是打不定主意。陈世龙虽有些扫兴,不过因为一时得不到一句准话,细想一想,正见得她重视此行,不仅仅是为了玩一趟。至于她为何打不定主意,这倒该设法在她心里查一查。
于是他问:“你是不是还顾忌着胡先生?”
“顾忌他点啥?”阿珠把脸绷得极紧,才好说出她那一句不大好意思出口的话,“我跟他清清白白,干干净净,有啥好顾忌的?”
不但已可以把胡雪岩抛开,而且在表明心迹了,其中的意味,着实深厚。陈世龙心满意足,“自说自话”地放下诺言:“我五天以后来接你。”
阿珠差一点又要说:“哪个要你来接?我又没有答应你一起走。”只是毕竟未曾出口,而且心里觉得好笑,此人比胡雪岩还要不讲理。
“好了,好了。我要回去了。”阿珠挥挥手说。
“要不要我送?”
“不要!”阿珠又说,“你也该早点到船上去,人家在等你。正经事也要紧,不要尽转不相干的念头。”
陈世龙笑笑走了,走了几步,转脸去看,恰好阿珠也回身在望,视线一触便离,扭转身去,沿着路边很快地走了。
这一个望着苗条的背影,回想她临别之际的那两句叮咛,觉得有咀嚼不尽的余味,心里是说不出的好过。
阿珠却跟他不同,心里乱糟糟的,不辨是何滋味,却又无法静下来想一想,因为一回去就让七姑奶奶缠住了。
“你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这第一句话就让她不容易回答,她嘴上不大肯让人,其实说不来假话,自己算一算,到船上来回一趟,这点辰光是不够的,因而疑心七姑奶奶已发觉她根本没有去见她父亲,只是借故溜出去跟陈世龙“讲私话”。
于是像被人捉住了短处似的,她一张脸涨得通红,半晌说不出话来。
七姑奶奶等于一个女光棍,那双眼睛看阿珠这样的人,表里俱澈。恍然大悟之余,心中好笑,真正是做贼心虚。但她虽口没遮拦,对这句话到底还有顾忌,怕阿珠脸皮薄,一个挂不住,会伤了彼此情分,因此笑笑不响。
这一笑在心思也极灵敏的阿珠,当然亦猜到了她的心理。掩饰不可,只有解释,索性把话说明了,倒也无所谓。
“老实告诉你,”她的脸色反转为平静,“我也要托陈世龙买点东西,不好当着你们的面说。”
“为啥?”
“在府上打扰了好些日子,哪怕送点不值钱的东西,也是我一点心。我如果当了你们的面说,你们一定不肯,所以我要避开你们托他。”
“原来这样。你何必又破费——”
“是不是?”阿珠理直气壮似的说,“我就晓得你们一定会拦住我。”
“好了。我就不客气了。自己姐妹,老说客气话也没有意思。”七姑奶奶看一看桌上的自鸣钟说,“我要到书场去了。你去不去?”
七姑奶奶喜欢听书。一部书听上了瘾,天天要听。阿珠总觉得女人抛头露面上书场,不像样子。而且有些“先生”,说到男女间事,看有“堂客”在座,比较含蓄,有些就毫无顾忌了,绘声绘影,春情十足,七姑奶奶不在乎,阿珠却窘不可言。她“上过一回当”,颇存戒心,七姑奶奶也不便勉强,只是每天去总要问她一声。她有时去,有时不去,要看那天说的是哪一回书。
阿珠知道,她听上瘾的那部书是《玉蜻蜓》,随即问道:“今天说到哪里?”
“快要‘庵堂产子’了。”
“庵堂产子”只有怀孕足月的小尼姑志贞,没有造孽缘的申贵升,听这回书不会受窘,阿珠便答应同去。
有人做伴,七姑奶奶的兴致格外好,一面涂脂抹粉,细细打扮,一面把“庵堂产子”的情节和昨天的“关子”说到什么地方,都讲了给阿珠听。
“到底是‘申大爷’,还是‘金大爷’?”
“应该是‘申大爷’,说书先生都称‘金大爷’,因为苏州申家势力大,不敢得罪他们,这部书,从前是禁的。”
“这样说来,真的有这回事了?”
“那就不晓得了。不过,”七姑奶奶说,“申家上代出过状元,倒是真的。有年到苏州,走过一家人家,门口下马石、旗杆、有块匾‘状元及第’,气派大得很,别人说是申状元家。”
“这个状元,就是小尼姑志贞的儿子?”
“照《玉蜻蜓》说,志贞的儿子叫申元宰,后来中了状元,‘庵堂认母’,把她接回家里。”
“那么,”阿珠问道,“‘申大娘娘’呢?怎么说?”
“这还有啥话说?儿子虽不是她生的,诰封总要先归她,再说申大爷老早痨病死在庵里,为死人吃醋也没有这个道理。”
“这一下,志贞总算苦出头了。”阿珠感叹着说,“大概她做梦也不曾想到,儿子会中了状元。”
“照我想想犯不着。”七姑奶奶很平静地说,“苦守苦熬多少年,才熬得儿子出了头,头发白了,眼睛花了,牙齿掉了,就算有福好享,也是枉然。倒不如觅个知心合意的,趁少年辰光,过几天写意日子。”
这话不知是不是有意讽劝?反正阿珠的印象极深。等听了“庵堂产子”回来,感触越深。而且由志贞的伶仃无告,勾起想家的念头,渴望着回到湖州,觉得只有在自己娘身边,这颗心才能定下来。
乡思造成失眠,一直到四更天还不曾睡着。七姑奶奶跟她住东西两厢房,一觉睡醒,发觉对面还有灯光,心里有些不放心,便起床来敲她的房门。
阿珠知道是七姑奶奶,除了她不会有第二个人。于是开门问道:“你怎么还不睡?”
“我已经睡过一大觉了,看见你这里灯光亮着,过来看看。”她走进门来,发觉阿珠的两面帐门都未放下,便奇怪地问:“你一直都不曾睡吗?在做什么?”
“什么都没有做,就是睡不着。”
“在想哪个?”
阿珠脸一红,“会想哪个?”她说,“自然是想娘。”
“怪不得!”七姑奶奶捏着她的手臂问,“冷不冷?”
“还好。”阿珠见她只穿一件对襟短袖的褂子,胸前钮扣不曾扣好,露出雪白的一块肉,褂子又小了些,鼓蓬蓬的凸出两大块。心里便想,七姑奶奶像花开到盛时,却形单影只的守了寡,似乎也可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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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样想着,不由得伸手捏住了她的丰腴的手臂,“七姐,”她说,“这里来坐!”
她拉着她并坐在床沿上,怔怔地看着她,眼中有些迷惘和忧郁,把七姑奶奶看得莫名其妙,便即问道:“怎么回事?你有话说嘛!”
“我在想,”阿珠缓慢而低沉地说,“俗语说‘家家有本难念的经’,这话还不对,实在是‘人人有本难念的经’。譬如七姐你,别人看起来,一天到晚,嘻嘻哈哈,好像没啥心事,仔细想一想,你一个人的日子也难过。”
这两句话听来平淡无奇,谁知恰好触着了七姑奶奶的隐痛,连她兄嫂在内,从来没有人说过这话。午夜梦回,凄凉万状,那时的心境,只有自己知道。如今总算还有个人了解她的苦楚!七姑奶奶顿有知遇之感,那么刚强的人,竟忍不住眼圈一红,快要掉眼泪了。
但是刚强的人总是刚强的,就在这时候,也不愿让人觉得她可怜,“你说得不对!”所以她装得很豁达地,“我倒不觉得日子难过。”
“叫我,”阿珠摇摇头,“这种日子就过不下去。”
“所以啰!”七姑奶奶为人的心又热了,接口劝她,“你过不惯这种一个人孤孤单单的日子,要趁早打主意。跟胡老板断了,这着棋走得一点不错,他是个做大生意的人,一会儿湖州,一会儿上海,说走就走,丢下你独守空房,这味道不大好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