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番话对古应春是颗定心丸,而且启发甚多,大致七姑奶奶是个巾帼须眉,个性极强,遇事敢当。这样性格刚强的人,要看自己能不能驾驭得住她,驾驭得住,百炼钢化为绕指柔,闺房中仍有画眉之乐;驾驭不住,一辈子是她系在裤腰带上的裙下之囚。
“多谢,多谢!就你这几句话,我已受惠非浅。走吧!”
两个人一起回到怡情院,只见七姑奶奶跟怡情老二,并坐在床边,喁喁细语,亲热得像姐妹。尤五显然对此感到欣慰,含笑坐在一旁,神态显得很恬静。
“来了,来了!”他站起来,兴致勃勃地,“有人送了我一篓蟹,刚才忘了拿到那里去吃了,尝一尝!”
于是怡情老二急忙站起来招呼,七姑奶奶也要下手帮忙,做主人的一定不准她动手,这是堂子里,七姑奶奶是客,下手帮忙变得也成了主人,那不像话,但她想不到此,最后是胡雪岩递了个眼色,她才会过意来。
这使得古应春又得了个极深的印象,他觉得她只是凡事热心,所以显得有些鲁莽。好在她也肯听人教导,绝不是那种蛮不讲理,死不认错的泼妇。这就没有可怕了。
摆好桌子,娘姨端出两大盘热气腾腾、加紫苏蒸的阳澄湖大蟹,此是文人墨客笔下的天下第一名物,阳澄湖的尤其出名。特征是“金毛紫背”,通常每只八两,两只一斤,所以称为“对蟹”。七姑奶奶嗜蟹如命,但这时却很斯文,先挑了一只团脐送到尤五面前。
“先敬客嘛!”尤五完全是做哥哥教导弟妹的派头。
客是两位,论客气应该是古应春,七姑奶奶不知不觉地又有些着急,便拿那只蟹送到胡雪岩面前。
“七姐,我们自己人。我自己来!”胡雪岩有些促狭,不但话里挤得她非把那只蟹送给古应春不可,而且还用手往外推谢。
“那就你来!”七姑奶奶被逼到差不多的地步,“冲劲”就来了,大大方方地对古应春说,并且还把一小碗姜醋推到他面前。
“谢谢!”古应春含着笑说,同时深深看了她一眼。
七姑奶奶装作不见,只拿一只蟹在手,看胡雪岩已经自己动手,便拿向她哥哥面前,然后自己也取一只,同时转眼去看怡情老二。
怡情老二正取了一副吃蟹的家伙出来,纯银打造,小钳小锤子的,看来十分精巧。七姑奶奶觉得好玩,取过小锤子来,一下打在蟹螫上。在她自觉未曾用力,但那只蟹螫已被砸得甲碎肉烂,一塌糊涂了。
大家都笑,七姑奶奶也笑,“这东西不是我用的。”她说,“还是用手方便。”
她的那只手仿佛生来就是为剥蟹用的,手法熟练非凡,只用一根牙筷帮忙,须臾之间,把一只蟹吃得干干净净,蟹螫、蟹脚和那个“盖”拼凑在一起,看来仍旧是一只蟹。
“这倒着实要点本事。”古应春颇为惊异,“我还是第一次见!”
广东人的古应春,吃蟹自然没有苏、锡、嘉、湖一带,出蟹地方的人来得内行,表里不分,胡嚼一气,吐了一桌子的渣滓,七姑奶奶直性子,实在看不过去,便打趣他说:“你真是猪八戒吃人参果。看我来!”
她取了一只蟹,依然只用一根筷子,很快地剥了一盖子的蟹肉,黄白杂陈,倒上姜醋,却不是自己享用,一推推到了古应春面前。
这真叫古应春受宠若惊了,但也知不宜显示心中的感觉,所以只是接连说了两声:“多谢,多谢!”
巧得很,怡情老二正好也用小钳子小锤子,敲敲打打,外带嘴咬手剥,也弄了一盖子蟹肉,送给尤五。于是胡雪岩笑道:“你们都有人代劳,只有我没有这份福气!”
古应春知道他在打趣七姑奶奶,怕她脸上下不来,有意要把“美人之贻”这回事,看作无所谓,便将那蟹盖推过去说:“你来,你来!”
“你舍得?”胡雪岩抓住题目,越发要开玩笑。
这话很难回答,要说“舍得”,马上就会惹七姑奶奶在心里骂一句:没良心!想了想这样答道:“在别人,自然舍不得,你老兄又当别论。”
“承情之至。不过,只怕你舍得,人家舍不得。”胡雪岩说,“人家辛辛苦苦剥了给你吃的,让我吃掉了,一定会心痛!”
话还不曾完,七姑奶奶发急了,“小爷叔!”她用笑容掩饰窘态,“罚酒!你的话真正说得气人。”
“是啊!”怡情老二在一旁帮腔,平她的气,“胡老爷话里有骨头,应该罚酒。”
“好,好!”胡雪岩原是为古应春试探,看七姑奶奶虽然羞窘,并无愠色,觉得试探的结果,大可满意,便欣然引杯,一饮而尽。
一直坐在那里不说话的尤五,到这时才恍然大悟,他是做哥哥的想法,觉得七姑奶奶有些放浪形骸,心里便不大舒服。胡雪岩鉴貌辨色,看出风向不对,很知趣地把话题引了开去,同时也不肯再多作流连,找个机会,提议散席。
时近午夜,而怡情院所在地的那条弄堂,却还热闹得很,卖熟食的小贩往来如梭,吆喝不停。弄口停着许多小轿,流苏轿帘,玻璃小窗,十分精致,专做深宵寻芳倦客的生意,唯有这天抬着一位堂客——七姑奶奶。
回到裕记丝栈,她第一个下轿,往后直奔,刚上楼梯,便扯开喉咙大喊:“张家妹子,你睡了没有?”
阿珠还没有睡,先是不放心七姑奶奶,要为她等门,后来是跟陈世龙吃零食闲谈,谈上了劲,倒把要等的人忘掉了。这时听得楼下一喊,方始惊觉,赶紧起身迎了出去。
两人在楼梯口相遇,只见七姑奶奶双颊如霞,眼波如水,一片春色,不觉大声而问:“你在哪里?吃得这么醉醺醺地回来?”
“你看,我带了什么好东西来给你吃!”七姑奶奶把一只细竹篮递了过去。
这时胡雪岩和尤五亦已上楼,加上阿龙和闻声起床的老张,挤得满满的一屋子,却只听得七姑奶奶一个人的声音,大讲在怡情院消磨了这一晚上的经过。
在老张父女是闻所未闻的奇事,就连陈世龙也觉得这位七姑奶奶胆大得惊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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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则情不可却,再则那蟹也实在诱人,老张父女和陈世龙,便一面剥蟹,一面听七姑奶奶谈怡情院的风光。尤五却向胡雪岩使个眼色,两人避到里面谈心去了。
“小爷叔,”尤五皱着眉头说,“你看我这个妹子越来越不像样,怎么得了?”
“不要这么说!”胡雪岩笑嘻嘻地答道,“五哥,我要讨喜酒吃了。你晓得老古跟我怎么说?他要托我做媒!”
尤五大为诧异,愣了好一会才问:“是想娶我们阿七?”
“对!这才叫一见倾心。姻缘,姻缘,真正是缘分。”
“什么缘分?”尤五的双眉皱得更深,“说起来是在堂子里见过面,那有多难听!”
这个回答大出胡雪岩的意料,一时不知如何为他和七姑奶奶譬解。愣在那里,好半晌做声不得。
“我倒不懂了,老古怎么会知道阿七此刻住在娘家?”尤五又问,“他当阿七还是大小姐?”
“不!他晓得七姐居孀。是老二告诉他的,不对!是他跟老二打听的。”接着,胡雪岩便把古应春家里的情形说了一遍。
“那么,小爷叔,你怎么回答他的呢?”
“我说,要他自己看。我看——他们有缘,这杯喜酒吃得成功的。”
尤五不以为然,大摇其头:“算了,我看不要害人!”
“你倒也不必把我们这位姑奶奶贬得太厉害!”胡雪岩以不平的语气说,“像她这样的人才,嫁给老古,照我看还是委屈的。至于说她脾气不好,这话要说回来,女人家心思最怪不过,只要她自己愿意,自然会改。看今天的样子,斯斯文文,大大方方,可见已经在改了!”
话虽说得动听,却无结论,事实上婚姻大事,一时也不可能有什么结论,只有摆着再说,先料理第二天动身的事。
下船是在中午,胡雪岩“师弟”,老张父女,加上七姑奶奶一共五个人,除去老张,各有只可促膝密谈,未便公然表露的心事,加以路上不太平,风吹草动,需要随时当心,所以就连七姑奶奶这样爱说话的人,也是保持沉默的时候居多。
第二天快到松江了,胡雪岩该当作个决定,要不要七姑奶奶送到嘉兴?如果认为不需要,把她留在松江,扬帆而走,至多停泊半日,将他自己和阿珠寄在尤家的行李搬上船,否则,至少得在松江停一天,让七姑奶奶先打听消息,或者带个把可供奔走的人同行。
“小爷叔!”等胡雪岩刚一提及,七姑奶奶便抢着说,“不管我送不送你,无论如何在我们那里住一天再走。”
“杭州等得很急。”
“急也不急在一天,我五嫂有话跟你说。”
这倒奇了,尤五嫂会有什么话?就有话要说,七姑奶奶怎么会知道?凡是遇到艰难,胡雪岩总要先通前彻后想一遍,等自己想不通时再发问。
他的脑筋特别快,察言辨色,觉得只有一个可能,“七姐,”他问,“是不是你自己有话不便说,要请五嫂来问我?”
七姑奶奶笑了,带些顽皮,也有些忸怩,“小爷叔,”她说,“你顶聪明。”
“既然如此,你何不直接告诉我?”
“还是等五嫂自己来问你的好。”
这话倒像是关于尤五夫妇的事,胡雪岩有些困惑,细想一想,莫非是有关怡情老二的话?也许七姑奶奶多事,要到她嫂子那里去“告密”,所以尤五嫂会有些话要问。或者七姑奶奶倒是好心,与怡情老二投缘,在她嫂子面前下说词,劝她为夫纳妾,这样尤五嫂就更会有些话要问。
同样是问,有的话可说,有的话不可说。到底是怎样的一问?先得把方向弄清楚,临事才不致窘迫。于是他问:“七姐,你晓不晓得五嫂要问我的话,是好事还是啥?”
“自然是好事。”
这下胡雪岩放心了。船抵松江,上岸直到尤家,歇一歇脚。他趁空去拜访了“老太爷”,在他那里吃了饭,再到尤家,谈不到三五句话,尤五嫂起身说道:“小爷叔,我有件事拜托你。”
是拜托胡雪岩做媒,却不是为尤五娶怡情老二进门,是替七姑奶奶促成良缘。尤五嫂告诉他说,当他在裕记丝栈跟尤五密谈古应春时,七姑奶奶在外屋趁老张父女和陈世龙吃蟹吃得起劲时,悄悄在“听壁脚”,古应春的意思她已经知道了,表示非古应春不嫁。因为听出尤五似乎不赞成这头亲事,所以特为来跟嫂子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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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完经过,胡雪岩失笑了。笑自己误解了七姑奶奶的语气,上了自己的当,如果是跟人做一笔出入甚巨的生意,也是这样子胡思乱猜,自以为是,那就非大蚀其本不可。
“小爷叔,”尤五嫂问道,“阿七怎么会认识那姓古的,好像是第一次见面,在哪里?”
这一问就不易回答了,尤其是对她。诚然如尤五所说的,在堂子里见的面,这话提起来难听。再问下去:她怎么跑到了那种地方去?那又要牵涉到怡情老二。尤五这样的人,在花街柳巷走走,尤五嫂自然不会干涉,但如说是怡情老二的恩客,在外面置了“小房子”,就难保尤五嫂会不吃醋。
于是他说:“在裕记丝栈。老古现在跟五哥、跟我,三个人合伙。这头亲事说起来倒也是顺理成章的事,郎有意姐有情,哪还有啥话说?至于做媒的话,不但义不容辞,而且是所谓非我莫属。不过,五嫂,我们有这样一个想法,说出来你看,对不对!”
“你的话没有错的,小爷叔,你说。”
“我们杭州说媒人‘吃十三只半鸡’,意思是说要媒人一遍遍传话,事情极慢。别的亲事嫌慢,这头亲事嫌快,我看还是慢一点的好。”
“我懂小爷叔的意思,是怕太快了,彼此都看不清楚,将来会懊悔?”
“对了,就是这个意思。”
“意思是好的。不过,你晓得的,我们家这位姑奶奶是急性子。”
“这就要你劝她了。”胡雪岩放低了声音说,“还有一层,听七姐的意思,好像有点跟五哥怄气,你不大赞成,我偏要嫁他。婚姻大事,怄气就不对了。”
尤五嫂想了想,深深点头:“小爷叔,你的话不错的。我倒没有想到。”
胡雪岩探头望了一下,弄清楚七姑奶奶没有在“听壁脚”,才向尤五嫂说:“她性急,你不能依她,事情拖它一拖,等五哥回来大家好好商量。你就这样说好了,做媒要按规矩行事,你要先相一相亲。这一来就半个月拖过去了。”
“我懂,我懂!我会想办法来拖。不过,我再问小爷叔一句话:那姓古的,人到底怎么样?”
“你最好自己去看。”
胡雪岩这样回答,不像一个媒人的口吻,其实他确是有了悔意。七姑奶奶的性子太急,而且在怄气,尤五又有意见,隐隐然使他感觉到,这件事将来会有纠纷。一片热心顿时冷了下来。
就因为如此,他要躲着七姑奶奶,所以坚辞她送到嘉兴的好意。第二天上船沿运河下驶,总算一路顺利,风平浪静地进入浙江省境,从此到杭州,就不会再有什么危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