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下一颗悬着的心,胡雪岩又把全副精神放在正事上。船上无事正好算账,结出总账一看自己都有些不相信了。
不过短短半年工夫,自己经手的款项,已有五十万两银子之多,杭州、湖州、上海三处做生意,局面搞得确是很热闹,事情也十分顺手。但万一出了意外,牵一发动全身,自己倒下来不说,还要牵连许多人,第一个是王有龄,第二个是张胖子,第三个是郁四,第四个是尤五。
这样转上念头,便觉得河上秋风,吹到身上格外冷了。推开算盘,独对孤灯,思前想后,生出无限警惕。他告诉自己:不要自恃脑筋快、手腕活,毫无顾忌地把场面拉开来。一个人的精力到底有限,有个顾不到,就会出漏洞,而漏洞会很快地越扯越大,等到发觉,往往已不可收拾。
想到这里,自然而然生出两点觉悟,一是节省精力,不必去多管那些无谓的闹事;二是还要多寻帮手,刘庆生算是找对了,已可独当一面;陈世龙是块好材料,却未曾善加利用。于是他决定,趁这到杭州的一段旅程,将生意场中的各种“门槛”,好好教他一教,教会了就把上海这方面的事务都交给他。
但是没有让他“学生意”以前,先要为他安排亲事,那也就是连带了清了他自己跟阿珠之间的关系,从此心无牵挂,也是节省精力之道。于是盘算了好一会,想定了入手的办法。
第二天一早开船,除了老张在船梢上帮同把舵以外,其余的人都没有什么事。他特意叫陈世龙进舱谈话,从一上船,阿珠便常在后舱,就是一起吃饭的时候,也不大交谈。当然,陈世龙是常到后舱去找她的。胡雪岩料定他跟陈世龙在中舱谈什么,她一定会在后舱留心静听,所以他预备装作“言者无意”,其实是有心要说给她听。
落。霞。小。说。
“世龙!”他说,“我现在的场面是撑起来了。不过饭是一个人吃不完的,要大家一起来动手。我现在问问你的意思,你是想在湖州,还是想在上海?”
陈世龙不知道他胸有成竹,有意如此发问,只当真的要他自己挑一处。上海虽然繁华,做事却无把握,在湖州是本乡本土,而且又厮守着阿珠,自然是湖州好。
“我想先在湖州,把丝行弄好了再说。”
“我晓得你要挑湖州,”胡雪岩背对后舱,不怕阿珠看见他的脸,所以向陈世龙使劲挤一挤眼睛,表示下面那句话别有用心,叫他留神,“你是舍不得阿珠!”
陈世龙也很聪明,做一个不好意思的笑容,表示默认。
一个如此说,一个如此承认,除非阿珠自己走出来明明白白说一句,不愿嫁陈世龙!那么,他们三个人之间的关系,就在这一句话中交代清楚了。在后舱听壁脚的阿珠,十分气恼,心想:简直把一个人看成一包丝一样,凭你们一句话,就算交易过手了!世上哪有这样自说自话的事?
想归想,气归气,人还是坐在那里不动,屏声息气,细听外面,胡雪岩又在说了。
“我的意思,丝行有你丈人、丈母娘在那里。”
听到这里,阿珠惊异不止,“丈人、丈母娘”是指谁?她自己这样在问。
细听下去,明明白白,陈世龙的丈人、丈母娘,不是自己父母是哪个?阿珠惊疑羞愤,外带一种说不出的兴奋,心里乱得如万马奔腾,自己克制了又克制,才能勉强听得清外面的话。
“说起来,阿珠的娘的想法也不大对!她以为我帮了她家的忙,她就得把女儿许配给我,作为报答。其实桥归桥,路归路,我帮他们的忙,又不是在想他们的女儿。”
哼!假正经!阿珠不由得在心里骂,同时想起胡雪岩当初许多勾引的行径,脸上有些发烧,暗暗的又骂了句:不要脸!
再听下去,她比较舒服了。“讲句良心话,”胡雪岩说,“我喜欢不喜欢阿珠呢?当然喜欢的。不过,我不肯委屈阿珠。冰清玉洁,大家小姐不见得有她那样子的品貌!世龙,她嫁了你也是委屈的。”
“我晓得。”陈世龙自惭地点一点头。
“你晓得就好。”胡雪岩又说,“总要格外对她体贴。”
陈世龙依然是那句话:“我晓得。”
口口声声顺从着,倒像真的已把人家娶到手了似的。阿珠心里非常不服气,同时也有些奇怪,听口风好像他们早就瞒着自己,暗中做了“交易”,倒要仔仔细细先把事情弄清楚,然后再想报复的主意。
这回是陈世龙在说话:“胡先生,那么,你看我这件事该怎么办?赤手空拳,一点底子都没有。”
“有我!”胡雪岩答得极其爽脆,“我今天一共有三头媒要做,一头已经成功了,还有一头要看看再说,再有就是你这头媒。老张那里我一说就成功,你丈母娘更不用说,最听我的话。阿珠最孝顺,只要跟两老说好了,不怕她不答应。”
原来如此,阿珠心想:拿我父母来压我,所以有这样子的把握,那也太目中无人了。于今之计,第一步先要在爹面前说好,不可轻易答应。到时候叫你干瞪眼!
刚想得好好地,立刻又是一愣,因为胡雪岩说破了她的心思,“不过,”他说,“阿珠的性子最傲,服软不服硬,也要防她一脚!就算父母之命,勉强依从,心里一千一万个不甘心,将来也不会对你怎么样好的。所以说到头来,两厢情愿最要紧。你总要记住我这句话,阿珠服软不服硬。处处依她,包你一辈子有福享。”
听到这几句话,阿珠心里又酸又甜,同时也觉得泄了气,什么劲道都拿不出来了。不过总还有些不甘,不甘于如此受人摆布,同时也觉得不能就这么便宜了陈世龙。
“我的打算是这样,看看年底办喜事来不来得及。如果来不及,就今年‘传红’,明年‘入赘’……”
“入赘!”
陈世龙大声插嘴,光听声音,就知道他不愿,在后舱的阿珠不由得就把心悬了起来。
“又不是要你改姓张,不过两家并作一家,也不是什么失面子的事!”
“不改姓就可以。”
“你不要得福不知!”胡雪岩故意这样说给阿珠听,“就算你想改姓,阿珠也许看你不上眼。”
陈世龙露着一嘴雪白的牙齿,不好意思地笑了。这笑容正落在壁缝中向外张望的阿珠眼中,她的感觉是得意的舒服。
“老婆虽好,吊在裙带上一步不离,也太没有出息了。”胡雪岩说,“湖州丝行有你丈人、丈母娘在,尽可以照料得了。我希望你在上海帮我的忙,跟老古把洋文学学好,将来受用无穷。”
“好啊!”陈世龙很兴奋地,“古先生的洋文,说得真是呱呱叫,我一定跟他学会了它!”
“这才是!”胡雪岩用欣慰的声音说,“好在丝生意上有关联,常常要回湖州,有得你跟阿珠亲热的时候!”
要死!阿珠一下子绯红了脸,顿时觉得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却又不敢弄出声响来,怕前面发觉她在偷听,于是蹑手蹑脚,掩到自己铺位上,手抚着一颗突突在跳的心,细细去想他们所说的那些话。
这一想想得忘掉辰光,直到老张在喊,她才警觉,朝窗外望了一下,太阳当头,已经中午了。
“来吃饭!”老张问道,“阿珠,你在作啥?一直不见你的人?”
“我睡着了!”她自己觉得这句话答得很好,睡着了便表示根本没有听见胡雪岩和陈世龙的话,见了面就容易装糊涂了。
她装人家也装,在饭桌上胡雪岩和陈世龙一如平时,倒是老张有许多话,因为这天下午船泊德清,就要分手。胡雪岩和陈世龙往南到杭州,老张带着女儿,原船往北回家,自然有些事要交代交代。
当天下午,很早就到了德清,船一泊定,胡雪岩邀老张上岸走走。阿珠立刻想到,他们是有关自己的话要谈,她上午躺在床上想心事,就已经盘算过,这件终身大事,不管怎么样,要自己回到湖州先告诉了娘,再作道理。如果她爹一答应,便毫无商量的余地。她不甘于随人摆布,因而打定主意,这一天要一直跟爹在一起,不容胡雪岩有开口的机会。
那么此刻怎么办呢?唯一的办法,仍是跟着不放,胡雪岩总不见得当面锣,对面鼓,有自己在场,便好意思提做媒的话!
于是她接口喊道:“爹,我也去!”
胡雪岩自然不要她去。这容易得紧,想都不用想,便有了话:“阿珠,拜托你,替我把零碎东西收拾收拾,好不好?”
“是啊!”老张老实,“要掉船了,各人的东西该归一归。你不要去!”
这一说,胡雪岩又有了话,“对的!”他喊道,“世龙,你也看一看,哪些东西该带到湖州送人的,跟阿珠交代清楚,不要弄错了!”
说完,他跟老张扬长上岸,有意把陈世龙留在船上,好跟阿珠细诉衷曲。
阿珠心里实在有些气不过,想想自己真像《西游记》里的孙悟空,怎么样也翻不出胡雪岩的手掌。这份闲气,此刻自然要发在陈世龙头上了。
“他们上岸去做啥?”她气鼓鼓地问。
陈世龙本来就聪明,加以这阵子跟着胡雪岩,耳濡目染,学会了许多待人处事的诀窍。这样一件有关自己一辈子的大事,当然更不敢疏忽,所以这时不忙着答阿珠的话,先抬眼看,用心想,要把她的态度弄明白了再说。
他在想:阿珠问到这句话,就可以证明,他们上午的那一番谈话,她已经听得清清楚楚,此刻是疑心胡雪岩跟她父亲去谈她的终身。既然如此,上午为何不站出来说话,此刻却大光其火?可见得光火是闹脾气。她的脾气他也摸透了,越顶越凶,最好的应付办法是让她发不出火。
于是他赔笑答道:“这我倒不晓得。要不要我追上去问一声?”
“难为你!”阿珠一波刚平,一波又起,“你们师父徒弟,一上半天,乱七八糟在讲些什么怪话?”
既然叫穿了,陈世龙何可否认?但怎么样承认呢?笑而不答,惹她反感,细说从头,就会把胡雪岩苦心设计,说到了她心里的那番话的效用,付之东流。左右不是,十分为难,而阿珠看他不答,似乎又要光火了。
一急急出一个计较,觉得就像筑堤防水一样,多少日子,多少人工,辛辛苦苦到了“合龙”的那一刻,非要眼明手快,把握时机不可。河官到了合龙的时候,如果情况紧急,往往会纵身一跳,跳在缺口里,身挡洪流。别人看他如此奋不顾身,深受感动,自然一起着力,得收全功。现在自己也要有那纵身一跳的勇气,大事方得成功。
想到这里,他毫不犹豫地双膝一跪,直挺挺地跪在阿珠面前说:“既然你已经都听见了,也就不用我多说了。阿珠,我一条命都在你手里。”
阿珠不防他有此一着,急得胸头乱跳,急的是怕人看见不像话,便低声喝道:“怎么这副样子?快起来,快起来!”
“起来也容易,你说一句,我就起来!”
这一句是什么?阿珠自然知道,但就是心里肯了,也说不出口,那便只有先吓他一吓:“你越是这么赖皮,我越不说!起来,起来!不然,我永远不理你。”
陈世龙是打定了主意,非要一下子有个了局不可,因而用毫无商量余地的声音说:“你不说一句,我永远跪在这里!”
“没有见过你这样的人!”阿珠恨声说道,“你要我说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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