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 终身大事 · 2

发布时间: 2019-12-03 00:00: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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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自己晓得的。”

“对了!你晓得,我也晓得,不就行了吗?”

听得这一句,陈世龙一颗心踏实了,笑嘻嘻地问道:“真的‘行了’?”

“不要噜苏!”阿珠把脸一沉,“你再不起来,行了也不行!”

到此地步,不能再不听她的话,但陈世龙还要试探一下,“起来可以,”他说,“你拉我一把!”

“不拉!为啥要我来拉你?”阿珠拿手指刮着脸羞他,“‘男儿膝下有黄金’,就是你两个膝盖不值钱。”

?

阿珠真不想理他,但她那只右手跟心中所想的不一致,莫名其妙地就伸了出去,等陈世龙拉住她的手,可就不肯放了!他站起身来,一只手紧握着她的手,坐向她身旁;另一只手很快地伸向船窗,只听“喀喇”一响,舱中顿时漆黑,木板船窗被拉上了。

阿珠轻声喝道:“这是干什么!”

“不干什么!只要亲亲你!”

“你敢!”

“敢”字不曾出口,已让陈世龙一把搂住,也不知他的一双眼睛是怎么生的,伸手不见五指的地方,他那两片嘴唇会一下子很准确地找着了她的嘴唇,压得她透不过气来。

阿珠又羞又急,却又有种夏天伤风闭汗吃酸辣热汤面的味道,是说不出的刺激而痛快。但舱里虽然黑漆一团,外面却是朗朗乾坤,如果让人发觉,怎么还有脸见人?因而,一颗心提到了喉头,口干舌燥,满头大汗。

“放手!”她好不容易才能扭过头去,这样低声说了一句。

“再亲一个!”

“还要?”阿珠发怒了,“你不要弄得人怕了你!”

这是极严重的警告,陈世龙适可而止,放开了手,拉她坐了起来,温柔地问道:“要不要开窗子?”

“自然要开的。”说着,她自己伸手去拉开了窗子,等光亮扑了进来,她赶紧避开,缩向外面看不到的角落,理理鬓发,拉拉衣襟,闭着嘴,垂着眼,仿佛受了什么委屈似的。

“阿珠。”

“你不要再跟我噜苏!”她抢着说道,“安安分分说几句话,不然,你就替我请出去!”

陈世龙不响,只嘻嘻地笑着,一双眼睛盯着阿珠,从头到脚,恣意赏鉴,把阿珠看得既窘且恼。

“你不要这样子盯着人看,好不好?”阿珠白了他一眼,“又不是不认识。”

“对不起!”陈世龙笑道,“我舍不得不看。”

这话说得她别有一股滋味在心头,于是语气缓和了:“好也好在心里好了!何必一定都要摆在脸上呢?你脸皮厚,不怕人笑,也要给人家想想。”

说到这话,陈世龙便把视线避开。但立刻又拉了回来,不见阿珠的脸,就像失落了一样什么要紧的东西,一定得找着了,才能安心。

就这片刻的沉默,阿珠觉得自己的一颗心比较平伏了,摸一摸脸,也不再那么发烫,于是便说:“我要好好问你几句话。你是不是规规矩矩的告诉我,就看你自己的良心!”

“好!”陈世龙斩钉截铁地回答,“我一定凭良心。你说好了。”

“你跟你师父,老早就谈过我的事?”

“是的。老早谈过。”

“怎么说法?”

“这话就难说得清楚了。”陈世龙说,“话很多,不晓得从哪里说起。”

“照这样看,你们不知道打过我多少遍主意了!”阿珠又想起他们“私相授受”的可恶,便发怨声,“只怕让你们把我卖到外国,我都不晓得。”

“哪个敢打你的主意?”陈世龙故意装得很认真地说:“第一个我就不依!”

“哼!”阿珠撇一撇嘴,“你是好人,如果你是好人,为什么这许多日子,你一句口风都不肯透露?”

“不是不肯,是不敢!”

“为啥不敢?”

“怕碰你一个钉子,以后的话就难说了。”

想想这也是实话。但她同时也想到,自己在小姐妹淘里,被公认为厉害角色,比起胡雪岩和陈世龙来,差得就太远了,如果他们真的起下什么没良心的意思,自己一定被他们摆布得走投无路。然则自己所倚恃的是什么呢?是陈世龙的一颗心,能收服了他的心,自己才可以放心。

想到这里,觉得要恩威并用,体贴固然要紧,但也要立下许多“规矩”,不可迁就。当然,这是以后的话,眼前还得多打听一些关于自己的事。

“胡先生到底怎么说我?”

“胡先生”这个称呼,在陈世龙听来非常新鲜,以前他从没有听她这样叫过。此刻改口的意思,一面是表示与胡雪岩的关系,到此告一段落;另一方面表示“夫唱妇随”,他怎么叫,她也怎么叫。意会到这一点,陈世龙觉得非常欣慰,不由得又傻兮兮地瞪着她看。

这是她在胡雪岩脸上从没有见过的表情。那像个顽皮的大孩子的笑容,另有一种使人醉心之处,这时反倒是她想伸手去摸一摸他的脸了。

突然,陈世龙问道:“你刚才说的什么?”

阿珠心不在焉,被他问得一愣,不过对这样的场面,她有个“倒打一耙”的法子,“你看你!”她不满地说,“刚刚说过的话,就忘记得干干净净!你哪里有一点心在人家身上?”

“对不起!”陈世龙赔笑致歉,“我实在高兴得有些昏头了。”

在这一迁延之间,阿珠已想起了自己的那句问话,便又说一遍:“我是问,胡先生到底怎么说我?”

“你自己总听见了!千言万语一个字:好!”

这是指她“听壁脚”而言,不便否认,“我是说平常,总还有些话。”她说。

“不要去打听了。”陈世龙摇一摇手,“我们只谈我们的事。”

“对!”阿珠脱口说了这一个字,接着便问,“他们上岸谈啥?是不是谈我?”

“一定是的。”

“那么你刚才怎么‘装佯’,说不晓得?”

“刚才是刚才,现在是现在。现在我可以不叫你阿珠了,叫你一声:太太!”

“咄!”阿珠红着脸说,“不要肉麻!”

“想想真妙!”陈世龙有些不胜感叹似的,“先叫你张小姐,以后叫你阿珠,现在叫你太太!几个月的工夫,变得这么厉害!”

阿珠想一想,深有同感。人生在世,实在奇妙之至,从认识胡雪岩开始一直到今天,不知经历了多多少少新奇的事。这半年工夫,过得真有意思。

“我在想,”陈世龙又说,“一个人全要靠运气,遇着胡先生就是我交运的日子到了。”

“也不要这么说!一个人不能光靠运气,运气一时,总要自己上进!”

话中带着些教训的意味,陈世龙觉得有点刺耳,但转念想到,这正是阿珠心里有了做成夫妻,休戚相关的想法,才会有这样的话头。于是他的那一丝反感,很快地消失了。

他没有再做声,阿珠也不开口,沉默并不表示彼此无话可说,你看着我,我看着你,不管是他的长伺眼波,还是她的一瞥即避,无不意味深长地传达了太多的心曲。

“天黑了!”阿珠讶然说道,“爹还不回船?”

“一定在镇上吃酒。有一会才得回来。”

“你饿不饿?”

“我不饿。”陈世龙问道,“你呢?”

“我也不饿。不过——”阿珠顿住了,在想心事。

不饿就是不饿,“不过”这个转语下得令人莫名其妙,陈世龙忍不住追问:“不过,怎么样?”

“我们到外头去!”阿珠站起身来,“黑咕隆咚地,两个人在这里,算啥一出?”

照陈世龙的心思,最好就在这样的黑头里,相偎相依,低声密语。但为了顺从阿珠,言不由衷地答道:“好,好!到外头点了灯等他们!”

走到中舱,点起煤油灯一看,方桌上已摆了四个碟子、四副杯筷、一壶酒,也不知船家是什么时候进来过,一舱之隔,竟无所知,令人惊讶。

再多想一想,阿珠的脸又红了,“你看!”她低声埋怨陈世龙,“我们在里头说的话,一定叫人家都听了去了。”

他也明白,必是船家来陈设杯盘时,听见他们在后舱密语,不肯惊动,所以摆好了这些东西,也不点灯,也不催他们吃饭,听其自然。看来倒是个极知趣的人。

“我们都是些大大方方的话,听了去,也不要紧。”陈世龙设词宽慰,“好在总归瞒不住他们的,再说也用不着瞒。你索性毫不在乎,像七姑奶奶那样,反倒没有人拿你取笑了。”

提起七姑奶奶,阿珠既关切又好奇,而且心里还有种说不出的、不大好过的感觉,“我倒问你,”她说,“七姑奶奶口口声声叫你‘阿龙’,你心里是怎样个味道?”

陈世龙还不曾想到自己,先辨出她的话中,微带酸味,心里立刻便生警惕,“她要那么叫,我只好那么答应,说实在的,”话到口边,陈世龙觉得有些刻薄,摇摇手说,“啊,啊,不谈了。”

“怎么?”阿珠盯紧了问,“为啥不谈?”

“不相干的事,何必谈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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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说也不要紧嘛!”

看她如此认真,陈世龙不能不答,昧着良心说道:“听了实在有点肉麻!”

阿珠微微笑了,这是对他的答复颇为满意的表示,因而没有再问下去。

陈世龙有如释重负之感,帮阿珠点好了灯,对坐吃饭。平日是各管各,即使心中有意,也不便公然献殷勤,此刻不同了,他替她盛饭、夹菜,自嘲是个“大脚丫头”,这是他从杭州听来的,嘲笑喜欢服侍娘儿们的男人的一句俗话。

这顿饭吃了有一个钟头,是陈世龙的话多,谈这个、谈那个,不大谈到他自己,但阿珠仍旧听得趣味盎然。

“回来了!”

突然间,陈世龙一喊,阿珠回头去看,只见两盏灯笼冉冉而来。她顿时心慌,不知见了她父亲和胡雪岩持何表情。当然也没有躲到后舱的道理,那怎么办呢?唯有尽力装得平静,收拾收拾饭桌,等他们上了船,随机应付。

陈世龙很快地迎了出去,帮着船家搭好跳板,扶着老张上了船,又来扶胡雪岩,他趁机把陈世龙的手,重重一捏,暗示大事已经谈妥。

“咦!”胡雪岩一进舱就开玩笑,“你们两个人这一顿饭,吃了多少辰光?”

“都是等你们,一直等到现在。”阿珠看他们都是满脸通红,酒气熏天,便先提出警告,“不要吃醉了,来说疯话!”

“不说,不说!”胡雪岩醉态可掬的,“不说疯话,说正经话。”

“吃醉了酒,有啥正经话好说?我替你们去泡浓浓的一壶茶来,吃了去睡,顶好!”说着,她喊着船家来拾掇残肴,自己拿着瓷茶壶去沏茶。

人在外面,心在舱中,注意着听胡雪岩会说些什么。哪知所听到的,却是老张的声音:“世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