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雪岩宽心大放,觉得自己不必再操心了,时贵如金,不肯虚耗,随即到知府衙门去看王有龄。
“你有几天耽搁?”王有龄问。
“想明天就走。”
“何以如此匆忙?”王有龄说,“能不能多住几天?”
不来倒也罢了,来了自然有许多话谈,估量一夜也谈不完,胡雪岩便说:“我多住一天吧!”接着,他把此行的目的和他的家务,细细说了一遍。
“你真厉害!”王有龄笑道,“内人最佩服尊夫人,在你手里就如孙行者遇着了如来佛。”
“还未可乐观。”胡雪岩摇摇头,“孙行者还有一招,连如来佛怕也招架不住。”
“哪一招?”
“她要将芙蓉接回去一起住。”
“那么,你的意思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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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还是照现在这样子最好。”
“走着看吧!”王有龄劝他,“真的非一起住不可的时候,你也只好将就。”
“我不是怕别的,芙蓉太老实,绝不是内人的对手,我又常年在外,怕她吃亏。”
王有龄想了想说:“如果只是为了这一层,我倒有个计较,眼前且不必说,我问你,你跟龚家父子是怎么回事?”
“喔,我正要跟你说。”胡雪岩先反问一句,“你必是听到了什么话?”
“很多。不过大致都还好。”王有龄说,“龚家父子虽是同乡,我并不袒护他们,说实话也不甚投缘。这父子俩手段甚辣,因此他们这一趟吃了你的亏,颇有人为之称快。”
胡雪岩听了这话,颇为不安。他的宗旨是不得罪人,进一步能帮人的忙一定帮。做生意脱不了与官场打交道,尤其是做大生意,只要小小一点留难,就可以影响全局,因而更不愿得罪官场。在这方面他颇下过潜察默会的功夫,深知人言可畏,甲与乙原无芥蒂,但如有人传说,乙如何如何与甲不睦,结果连甲自己都糊里糊涂,真的当乙不够朋友了。这就叫“疑心生暗鬼”。他自己虽常引以为警惕,遇到有人在背后道人是非,不愿轻听,可是他无法期望别人也像他这样明智,所以这时不能不作辩白。
“那么,雪公,你倒说,龚家父子是不是吃了我的亏?”
“我想,你不是那样的人!”
“知我者雪公!”胡雪岩略感欣慰,“龚家父子不但不曾吃亏。而且我还帮了他的忙。”接着胡雪岩把买洋枪一案的来龙去脉,都讲了给王有龄听。
王有龄一面听,一面不断地点头,认为胡雪岩这件事,做得面面俱到,相当妥帖。接着由洋枪谈到湖州的团练,盛赞赵景贤了不起。提到这上头,他相当欣慰,因为各地办团练,官绅的意见,常有扞格,唯独湖州是个例外,彼此合作无间,处事相当痛快。
“我曾细想过,这有两个原因,第一,赵景紧本人的功名有限,倘或他是戴过红顶子的在籍绅士,还忘不了在‘马上’的威风,隐隐然以为我必得像伺候现任一二品大员那样去仰他的鼻息,那就谈不拢了。其次,要归功于你,雪岩,不是我捧场,”王有龄很恳切地说,“做生意能干的也有,未见得懂公事。了解做官的苦衷和想法,只有你,无不精通。这又要说到洋枪了,赵景贤看我能留意于此,颇为佩服,其实,他不知道是你的功劳。”
“既无功,又无劳。像这些事,在雪公面前,我不敢说假话,无非顺带公文一角。这趟我到上海,如果有事,我还可以代办。”
“我想留你多住两天,正就是为此。湖州地方富庶,大家也热心,团练的经费相当充足。我想托你办一批军装,明天交单子给你,请你先访一访价。”
“这容易。我一到上海就可以办好。”
“还有件事,这件事比较麻烦。”王有龄放低了声音说,“‘江夏’有动的消息,我得要早自为计。”
“江夏?”胡雪岩弄不明白。
“‘江夏黄’!”
这一说胡雪岩才知道是指黄宗汉。官场中好用隐语,尤其是指到大人物,或者用地名、或者用郡名、或者用一个古人来代替。说破了不稀奇,但肚子里墨水不多,还真不知人家说的是啥。这一点是自己的一短,看起来虽不能“八十岁学吹鼓手”再去好好念两天书,至少也得常跟嵇鹤龄这样的人请教请教。
这是附带引起的感想,暂且抛开,为王有龄的前程打算,是跟自己切身利害有关的大事,胡雪岩不敢轻忽,很用了些心思。
“怎么?”看他久久不语,王有龄便问,“你另有想法?”
“我想先请问雪公,‘江夏’到底待你怎么样?”
“总算不错。”
“那么是希望他留任了?”
“这也不然。”王有龄答道,“此人甚难伺候。如果换个人来,于我无碍,我倒巴不得他早早动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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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懂了!”胡雪岩点点头说,“最妙不过,何学使能调到浙江来。”
何学使是指何桂清,听他这一说,王有龄猛然一拍大腿。“真的!”他极兴奋地说,“真正是‘一言惊醒梦中人’!倒不妨问问他看。”
“不是问,是劝!”胡雪岩说,“劝何学使趁早活动。自然要一笔花费,我们替他想办法。”
这下是王有龄凝神不语了。一面想,一面又微笑,又点头,一副欣然有得的神情,使得胡雪岩暗暗得意,能使人颠倒如此!
“你的主意真不坏!我想何根云一定乐从。第一,学政虽也是二品官儿,到底不及巡抚是方面大员;第二,江苏到底是危疆,浙江虽不及江苏大,毕竟兵火未及,而况军务部署,已有基础,只要‘保境安民’四个字能够做到,前程大有可观。何乐不为。”
“那一来,”胡雪岩笑着揭破他心里的话,“雪公知府‘过班’,就轻而易举了。”
“当然!调首府也在意中。”王有龄说,“这件事,最好是我自己去,不过越省为人代谋,风声太大,‘江夏’的气量狭,一定大不高兴,此外,只有雪岩,你替我去走一趟如何?”
胡雪岩有些踌躇,因为时间上实在抽不出空,上海的生意急待料理,而何桂清还不知在何处,江苏学政原驻江阴,自从“太平天国”一出现,江阴存身不住,流徙不定,同时因为道路艰难,要去找他,怕要费好些周折。
看他面有难色,王有龄自然体谅,便改变了一个主意:“这样吧,我亲笔写封信,请你带到上海,雇专人投递如何?”
“这当然遵办。”胡雪岩问道,“就不知道何学使此刻驻节在哪里?”
“想来应该在苏州。你到上海再打听吧!”
这样说定了,又谈了与彼此利益有关的事,等胡雪岩告辞时,已经深夜,王有龄用他自己的轿子,派四名亲兵,持着官衔灯笼,送他回去。到家一看,芙蓉和梅玉都还未睡。
“怎么样?”胡雪岩笑着问道,“你们在家做些什么?”
“姨娘跟我在描花样,要做一双鞋子,孝敬奶奶。”
“哪个做?”他问,“是你还是你姨娘?”
“我倒想跟姨娘学了做,哪里有工夫呢?”
这句话触动了胡雪岩的灵机,偷空把芙蓉找到一边,叮嘱她把梅玉留了下来,胡雪岩原就觉得带着梅玉,是个累赘,只是另有作用,不能编一套正大光明的理由,如今看梅玉与芙蓉投缘,便乐得改变主意。
“就怕她不肯,徒然碰个钉子。”
“碰就碰。这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胡雪岩说,“你眼光要放远来!预备在胡家过日子,就得先拿梅玉收服,她是老大,将来帮着你说两句话,很有用的。”
想想不错!姑老爷姑太太是“公亲”,分家之类的家务,总是请“公亲”到场,主持公道。娘家人是“私亲”,不能出场的,为将来着想,这时候值得在梅玉身上下番功夫。
于是这一夜胡雪岩孤眠独宿,芙蓉找了梅玉一起同床,刻意笼络,把梅玉说动了心,只要父亲答应,她愿意在芙蓉这里住些日子。
明明是做父亲的出的主意,而提到这话,却还犹豫作态。最后算是允许了,答应从上海回来时,先到湖州来把她带回杭州。倘或上海逗留的日子过久,而梅玉思归时,便由陈世龙护送回去。
芙蓉的事,在胡雪岩仿佛下棋,摆了下梅玉这粒子,胜券可操,不妨暂时丢开,自己计算了一下,为这桩家务,耽误的工夫已多,便不肯多作勾留。
这一天跟郁四匆匆一晤,到钱庄里看了一下,连丝行的事都无暇过问,当天便拿了王有龄的信和采办军装的单子下了船,吩咐多雇水手,连夜赶路,直放松江。
“你来到正巧!”尤五一见面,就这样说,“丝茶两项,这几天行情大涨,机会好极!”
“怎么?”胡雪岩问,“是不是有什么禁运的消息?”
“对呀!你看。”
尤五从抽斗里取出一张纸来,上面抄着一通“折底”,是两江总督怡良的原奏,大意是说小刀会“通洋”有据,唯有将福建、浙江、江西的丝茶,暂行停运到上海,使洋商失自然之利,急望克复,方能停止对小刀会的接济。
“这两天都在传说,除此以外,还有严厉的处置。”尤五又说,“官军已经决定,非把上海克复不可。”
接着,尤五又谈了最近的战局。从胡雪岩离开上海以后,江苏的绅士便捐款募了一千“川勇”,由四川荣县籍派赴“江南大营”效力的刑部主事刘存厚率领,隶属于江苏按察使吉尔杭阿部下。同时太仓的举人钱鼎铭与嘉定的举人吴林,又办团练,配合官军反攻,所以嘉定、青浦,首先克复;宝山、南汇、川沙,也次第落入官军手中,目前是由吉尔杭阿与刘存厚,合围上海县城。不过刘丽川是不是马上会失败?却在未定之天,因为洋商的接济相当有效,刘丽川有粮食、有军械弹药,守个年把,也是很可能的事。
“这得要好好筹划一下。”胡雪岩问,“应春兄呢?”
“在上海。”谈到这里,尤五叹口气,欲言又止。
“五哥,怎么回事?”
“唉!家丑。跟你自然不必瞒,不过这话真不知从何谈起。”
尤五是极外场的人物,说话爽利干脆,有时需要婉转陈词的,也是娓娓言来,从来没有什么吞吐其词,难以出口的。只有这时候是例外,胡雪岩凝神细听,费了好半天,才算弄明白,原来是七姑奶奶私奔,在上海跟古应春住了在一起。
这种情形,俗语叫“轧姘头”,是极丑之事,衣冠缙绅之家,甚至连这句俗语都不上口的,那就无怪乎提到此事,忸怩万状了。胡雪岩甚为诧异,诧异的不是七姑奶奶有此大胆举动,而是古应春何以如此不顾朋友的交情和自己的体面,而更为不解的是,古应春信中连一句口风都没有露过。照道理说,至交好友,而且他还是替他们拉拢,将来要做大媒的,古应春有什么理由瞒着不说?
这样转着念头,他不由得说了句:“老古太不对了!”
事情已经揭明,就比较不觉得碍口,尤五答道:“江湖上要说公话,这件事其实怪不得老古。总而言之,家门不幸,出了这么个宝贝妹子!”
“喔,”胡雪岩追问着,“怎么说是怪不得老古?”
于是尤五又为难了,语焉不详地透露了经过,胡雪岩一半听,一半猜,仿佛是七姑奶奶到了上海,锲而不舍地钉住了古应春,然后有一天在她所租的寓所中,留古应春喝酒,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反正古应春颓然大醉,胡里胡涂成就了“好事”。
“事后老古跪在我面前赔罪。小爷叔。做事情要凭良心,哪怕是圣人,到了那步田地,只怕也要落水。我只好这样问他:‘你打算怎么办呢?’他说,他要专诚到杭州来请你出面做媒。这样也算是歪打正着,倒也罢了。哪知道横途里岔出个程咬金,三斧头把古应春劈得招架不住。”
“怪了!”胡雪岩疑云大起,“是不是老古另有原配?从前跟我说的话不实在。果真如此,我倒要好好问他一问。”
“不是,不是!”尤五答道,“是他们古家门里的族长,七十多岁的白胡子老头,刚好到上海来看孙子,坏在老古太守道理,跟他去禀告这件事,哪知不讲还好,一讲了,白胡子老头大为反对,说他们古家门里,从无再醮之妇,不准!老古再三央求,托了人去说情,一句回话:要娶可以,他要开祠堂出他的族!这件事,现在成了僵局。”
“这些话是老古自己跟你说的?”
“是的。不过,”尤五又说,“我托人去打听过,话不假。”
“那么,七姐呢?”
“唉!女心外向。”尤五叹口气说,“一个月在家里住不到十天,一直在上海,跟老古已经做了人家。不过阿七自己说,老古从来没有住在她那里过。就这样子,也够我受的了!”
“五哥,”胡雪岩便劝他,“哪个不晓得七姐是女中丈夫。她做的事,不好拿看一般妇道人家的眼光去看她的。我相信人家不会笑话你,你何必郁在心里?”
“话是不错,这件事总要有个了局。”
“等我到了上海再说,总有办法好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