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倒不是批评他老人家,是怪他太大意,太心急了。‘新官上任三把火’,该当避他一避,偏偏‘吃盐水’让他撞见。告示就贴在那里,糨糊都还没有干,就有人拿他的话不当话,好比一巴掌打在他脸上——人家到底是杭州一府之首,管着好几县上百万的老百姓,这一来他那个印把子怎么捏得牢?老弟,‘前半夜想想人家,后半夜想想自己’。换了你是王抚台,要不要光火?”
小张默默。倒不仅因为刘不才的话说得透彻,主要的还是因为有交情在那里,就什么话都容易听得进去了。
“不错,雪岩当时没有能保得住你家老太爷的秀才。不过,外头只知其一,不知其二,王抚台动公事给学里老师,革掉了秀才还要办人出气。这个上头,雪岩一定不答应,先软后硬,王抚台才算勉强卖了个面子。”
“喔,”小张乱眨着眼说,“这我倒不晓。怎么叫‘先软后硬’?”
“软是下跪,硬是吵架。雪岩为了你家老太爷,要跟王抚台绝交,以后倒反说他不够朋友不帮忙,你说冤枉不冤枉?”
“照你这么说,倒真的是冤枉了他?”小张紧接着说,“那么,他又为啥要送我这些东西?好人好到这样子,也就出奇了。”
…
“可以!”小张慨然答道,“胡老板我不熟,不过你够朋友。只要我做得到,你说了我一定帮忙。”
“说起来,不是我捧自己亲戚,胡雪岩实在是够朋友的,你家老太爷对他虽有误会,他倒替你家老太爷伸好后脚,留好余地在那里了。”
这两句话没头没脑,小张不明所以,但话是好话,却总听得出来,“这倒要谢谢他了。”他问,“不知道伸好一只什么后脚?”
“我先给你看样东西。”
刘不才从床底下拖出皮箱来,开了锁,取出一本“护书”,抽出一通公文,送到小张手里。
小张肚子里的墨水有限,不过江苏巡抚部堂的紫泥大印,是看得懂的,他父亲的名字也是认识的,此外由于公文套子转来转去,一时就弄不明白是说些什么了。
“这件公事,千万不能说出去。一说出去,让长毛知道了不得了。”刘不才故作郑重地嘱咐,然后换了副轻快的神情说,“你带回去,请老太爷秘密收藏,有一天官军克复杭州,拿出公文来看,不但没有助逆反叛之罪,还有维持地方之功。你说,胡雪岩帮你家老太爷这个忙,帮得大不大?”
这一说,小张方始有点明白,不解的是:“那么眼前呢?眼前做点啥?”
“眼前,当然该做啥就做啥。不是维持地方吗,照常维持好了。”
“喔,喔!”小张终于恍然大悟,“这就是脚踏两头船。”
“对!脚踏两头船。不过,现在所踏的这只船,迟早要翻身的,还是那只船要紧。”
“我懂。我懂。”
“你们老太爷呢?”
“我去跟他说,他一定很高兴。”小张答说,“明天就有回话。时候不早,我也要去了。”
第二天一早,小张上门,邀刘不才到家。张秀才早就煮酒在等了。
为了套交情,刘不才不但口称“老伯”,而且行了大礼,将张秀才喜得有些受宠若惊的模样。
“不敢当,不敢当!刘三哥,”他指着小张说,“我这个畜生从来不交正经朋友,想不到交上了你刘三哥。真正我家门之幸。”
“老伯说得我不曾吃酒,脸就要红了。”
“对了,吃酒,吃酒!朋友交情,吃酒越吃越厚,赌钱越赌越薄。”他又骂儿子,“这个畜生,就是喜欢赌,我到赌场里去,十次倒有九次遇见他。”
“你也不要说人家。”小张反唇相稽,“你去十次,九次遇见我,总还比你少一次!”
“你看看,你看看!”张秀才气得两撇黄胡子乱动,“这个畜生说的话,强词夺理。”
刘不才看他们父不父,子不子,实在好笑,“老伯膝下,大概就是我这位老弟一个。”他说,“从小宠惯了!”
“都是他娘宠的。家门不幸,叫你刘三哥见笑。”
“说哪里话!我倒看我这位老弟,着实能干、漂亮。绝好的外场人物。”
一句话说到张秀才得意的地方,敛容答道:“刘三哥,玉不琢,不成器,我这个畜生,鬼聪明是有的,不过要好好跟人去磨练。回头我们细谈,先吃酒。”
于是宾主三人,围炉小饮,少不得先有些不着边际的闲话。
谈到差不多,张秀才向他儿子努一努嘴,小张便起身出堂屋,四面看了一下,大声吩咐他家的男仆:“贵生,你去告诉门上,老爷今天身子不舒服,不见客。问到我,说不在家。如果有公事,下午到局子里去说。”
这便是摒绝闲杂,倾心谈秘密的先声,刘不才心里就有了预备,只待张秀才发话。
“刘三哥,你跟雪岩至亲?”
话是泛泛之词,称呼却颇具意味,不叫“胡道台”而直呼其号,这就是表示:一则很熟,二则是平起平坐的朋友。刘不才再往深处细想一想,是张秀才仿佛在暗示:他不念前嫌,有紧要话,尽说不妨。
如果自己猜得不错,那就是好征兆,不过知人知面不知心,又想起胡雪岩的叮嘱:“逢人只说三分话”,所以很谨慎地答道:“是的,我们是亲戚。”
“怎么称呼?”
“雪岩算是比我晚一辈。”
“啊呀呀,你是雪岩的长亲,我该称你老世叔才是。”张秀才说,“你又跟小儿叙朋友,这样算起来,辈分排不清楚了。刘三哥,我们大家平叙最好!”
“不敢!不敢!我叫张大爷吧。”刘不才不愿在礼节上头,多费工夫,急转直下地说,“雪岩也跟我提过,说有张大爷这么一位患难之交,嘱咐我这趟回杭州,一定要来看看张大爷,替他说声好。”
“说患难之交,倒是一点不错。当初雪岩不曾得发的时候,我们在茶店里是每天见面的。后来他有跟王抚台这番遇合,平步青云,眼孔就高了。一班穷朋友不大在他眼里,我们也高攀不上。患难之交,变成了‘点头朋友’。”
这是一番牢骚,刘不才静静听他发完,自然要作解释:“雪岩后来忙了,礼节疏漏的地方难免,不过说到待朋友,我不是回护亲戚,雪岩无论如何‘不伤道’这三个字,总还做到了的。”
“是啊!他外场是漂亮的。”张秀才说,“承蒙他不弃,时世又是这个样子,过去有啥难过,也该一笔勾销,大家重新做个朋友。”
“是!”刘不才答说,“雪岩也是这个意思。说来说去,大家都是本乡本土的人,叶落归根,将来总要在一起。雪岩现在就是处处在留相见的余地。”
这番话说得很动听,是劝张秀才留个相见的余地,却一点不着痕迹,使得内心原为帮长毛做事而惶惑不安的张秀才,越发觉得该跟胡雪岩“重新做个朋友”了。
“我也是这么想,年纪也都差不多了,时世又是如此。说真的,现在大家都是再世做人,想想过去,看看将来,不能再糊涂了。我有几句话!”张秀才毅然说了出来,“要跟刘三哥请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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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这一说,刘不才将自己的椅子拉一拉,凑近了张秀才,两眼紧紧望着,是极其郑重、也极其诚恳的倾听之态。
“明人不说暗话,雪岩的靠山是王抚台,如今已不在人世。另外一座靠山是何制军,听说‘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既然这样子,我倒要请教刘三哥,雪岩还凭啥来混?”
这话问在要害上,刘不才不敢随便,心里第一个念头是:宁慢勿错。所以一面点头,一面细想,如果随意编上一段关系,说胡雪岩跟京里某大老如何如何,跟某省督抚又如何如何,谎话也可以编得很圆,无奈张秀才决不会相信,所以这是个很笨的法子。
刘不才认为话说得超脱些,反而动听,因而这样答道:“靠山都是假的,本事跟朋友才是真的。有本事、有朋友,自然寻得着靠山。”他又补上一句,“张大爷,我这两句话说得很狂。你老不要见气。”
“好!”张秀才倒是颇为倾心,“刘三哥,听你这两句话,也是好角色!”
“不敢,我乱说。”
“刘三哥,我再请教你,”张秀才将声音放得极低,“你看大局怎么样?”
这话就不好轻易回答了,刘不才拿眼看一看小张——小张会意,重重点头,表示但说不妨。
“我从前也跟张大爷一样,人好像闷在坛子里,黑漆一团,这趟在上海住了几天,夷场上五方杂处,消息灵通。稍为听到些,大家都在说‘这个’不长的!”
一面说,一面做了个手势,指一指头发,意示“这个”是指长毛。张秀才听罢不响,拿起水烟袋,噗噜噜、噗噜噜,抽了好一会方始开口。
“你倒说说看,为啥不长?”
“这不是三言两语说得尽的——”
刘不才的口才很好,何况官军又实在打得很好,两好并一好,刘不才分析局势,将张秀才说得死心塌地。他也知道他们父子的名声不好,必得做一件惊世骇俗,大有功于乡邦的奇行伟举,才能遮掩得许多劣迹,令人刮目相看。现在有胡雪岩这条路子,岂可轻易放过?
“刘三哥,我想明白了,拜托你回复雪岩,等官军一到,撵走长毛,光复杭州,我做内应。到那时候,雪岩要帮我洗刷。”
“岂止于洗刷!”刘不才答说,“那时朝廷褒奖,授官补缺,这个从军功上得来的官,比捐班还漂亮些!”